风辞自问有几千年的见识,但也从没见过这么骇人的场面。
他在心里暗骂裴千越不做人,大晚上穿件黑衣服坐在床头还不出声,这要是换个心理脆弱一些的,恐怕能当场被他吓死。
但他面上不显分毫,平静问:“城主大人怎么在这里?”
“本座也想知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语调冰冷,冷漠疏离,是熟悉的阴阳怪气。
裴千越已经彻底清醒了。
风辞和软萌可爱、意识不清的小蛇呆了好几天,一时竟有些不习惯他这冷冰冰的样子。
但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证明他这几日的记忆多半是没了。
风辞想了想,道:“城主昏睡不醒,萧师兄派弟子前来照顾城主。”
裴千越又不说话,仿佛是在思索风辞这话的真假。
屋子里很暗,裴千越的神情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风辞却能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一寸一寸描摹着他的轮廓,仿佛审视一般。
“本座先前已下令,除了萧却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自踏入临仙台。”许久,裴千越轻轻开口,“他为何放你进来?”
“可、可能是……”风辞干笑一声,“可能是弟子特别会整理屋子吧。”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裴千越忽然一倾身,把风辞猛地压回柔软的床榻里。
那张俊美的脸瞬间近在咫尺。
他在生气,而且气得不轻。
风辞注视着对方紧抿的嘴唇,可不想把好不容易治好的人再气出个好歹来,果断认怂:“弟子知错了。”
“错?”裴千越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不带半分情感,“你何错之有?”
风辞:“弟子不该未经允许进入临仙台,不该翻看城主的经卷,不该偷用城主的浴池,更不该睡城主的床!”
裴千越:“……”
殿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就连空气都停滞了。
风辞努力在脑中搜刮着这些天除了玩蛇之外,还做过什么容易让这人生气的事。没等他想出来,裴千越先开口了。
“你好像忘记第一次见面时,本座对你说过的话了。”裴千越的声音冰冷而隐忍,好像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
“那本座便再说一遍。”
“……别对本座说谎。”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声音在这空荡的大殿上回荡开。
真奇怪。
风辞在心里想,他未经允许闯进了临仙台,睡了他的床,甚至可能知道了他的秘密,可裴千越都不在乎。
裴千越生气的点居然是,风辞有没有在他面前说谎。
风辞道:“弟子不敢欺瞒城主。”
又是漫长的僵持。
片刻后,裴千越忽然轻轻笑了下。
那笑音非常低沉,落到风辞耳朵里有点发痒。接着,他松开了手,那道如影随形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
裴千越道:“具体原因本座会过问萧却,如果证实你说了半句谎言,本座一定会亲手处置你。”
说完,他不再理会风辞,起身往外走。
风辞:“?”
这就放过他了?
居然没有把他从床上扔出去,脾气进步了啊小黑。
风辞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人的阴晴不定。
他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捡起丢在一旁的外衣穿好,一边系衣带一边往
裴千越已经在外间的桌案前坐下。
桌上还摊着半本尚未装订好的书册,是风辞白日里正在整理的那本。那时他意外刺激裴千越醒来,忙着去安抚他,便把这事给忘了。
裴千越抬手在那书册上轻轻抚过,风辞看得心梗,生怕这人下一秒就犯病把书全给扔出去,连忙上前从他手里把书抢回来:“城主是要看书吗?要看什么,弟子帮你去找。”
裴千越手指在半空顿了顿,收回来:“这些都是你弄的?”
“是。”风辞脸上扬起微笑,耐心解释,“萧师兄让弟子来临仙台侍奉城主,这些都是弟子应该做的。”
“侍奉……”裴千越在唇齿间轻轻重复一遍,“很好。”
随后,他坐直身体,淡淡道:“那便读吧。”
风辞:“啊?”
“你不是来侍奉本座么?”裴千越道,“就这本,读。”
风辞这一觉睡到了大半夜,外头天色早就黑尽了,就连在临仙台外看守的弟子都已轮过一次班。
可就是这样万籁寂静的夜晚,这位堂堂仙盟首座,在修真界地位崇高的阆风城主,却在沉睡数日后,醒来的第一件事,是让侍奉弟子给他读书。
就离谱。
风辞深吸一口气,在心头默念数遍。
这是等了自己三千年的小蛇崽子,是自家崽,就算现在长歪了也有他的一份责任,不要生气,要哄着。
然后翻开书页,缓缓读起来。
大殿之上静谧无声,只有平缓的读书声回荡在虚空中,就这么响了一整夜。
天边蒙蒙亮起,风辞读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将一本书读完放下,还没来得及去喝口水,又有一本丢到他面前:“继续。”
还有完没完!
风辞气得差点捏碎手里的杯子。
一整晚了,他这一整晚足足读四五本书,偏偏裴千越还听得认真,偶尔风辞走神读错或漏句,都会被他指出来重读。
对这些书这么熟悉干嘛还偏要他读给他听??!
这混账东西真不如回去继续躺着!
风辞把头埋在书册里,气得手痒,甚至没注意到裴千越唇角浮现起一丝极淡极浅、一闪而过的笑意。
这笑容几乎让他浑身的坚冰都熔化开。
他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城主,戒律长老请您去议事殿一见。”
裴千越脸上神情一凝,又恢复了以往冰冷的模样。
就连风辞都察觉到身旁这人的气质变化,抬眼朝他看过去,便听裴千越道:“本座闭关期间谁也不见,滚。”
风辞:“……”
在这儿听他读一晚上书了,还闭关呢。
可门外那人又道:“是谢无寒师兄回来了,他……他好像受了重伤。”
这下,就连风辞的脸色也变了。
.
阆风城议事殿在主殿的后方,但平日里其实鲜少使用。
只因阆风城主是个独来独往的性子,做事从不与人商议,也不怎么与阆风城诸位长老来往。因此,也就没有用得上议事殿的地方。
可今日,这里却聚满了人。
“城主到!”
门外有弟子高声喊道,聚在大殿上的人群从两侧分开,纷纷行礼:“见过城主!”
可率先走进来的,却是一位穿着外门弟子服的少年。
风辞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这阵仗,脚步一顿,裴千越跟在他身
“起来吧。”裴千越道。
众人起身,目光却不自觉落在风辞身上。
风辞理解他们为什么感觉奇怪。
议事殿从来只有首座长老,或少数派内核心弟子可以踏足,他一个外门弟子,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不止他们奇怪,风辞自己也觉得奇怪。
好端端的,裴千越干嘛把他也带过来?
但裴城主做事向来随性,风辞懒得过多追问。反正,他也很想知道谢无寒这是怎么回事。
谢无寒如今也在议事殿内。
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裸露在外的手臂和颈侧都缠着绷带,看上去的确伤得很重。在裴千越进来时,他本也想起身行礼,却竟没起得来,脸色苍白地跌了回去。
裴千越沉声问:“怎么回事?”
谢无寒轻咳两声,气若游丝:“是无涯谷。”
谢无寒奉命调查仙门之祸,昨日他接到无涯谷的飞鸢求助,说他们遭遇突袭,死伤惨重。谢无寒当即率弟子赶去营救,竟在无涯谷见到了那幕后真凶。
裴千越:“所以,是那凶手将你伤成这样?”
“是。”谢无寒道,“无涯谷地势险峻,其中更是迷雾笼罩,易守难攻。他们在遇袭时便开启了封山大阵,因此那凶手并未得逞。可同时……咳咳,他们也被困在了大阵之中,十分危急。”
风辞敛下眼,若有所思。
“好生猖狂!”
说话的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他一头雪白银丝束冠,模样瞧着威严庄重:“那凶手在外屡次屠杀仙门同道,如今还敢伤我阆风城弟子。城主,此仇不报,我阆风城以后如何在这修真界立足?”
裴千越没有理会。
他只是静静立在原地,微低着头,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五个月来,你是第一个与那真凶交手,还从他手中逃出来的人。”许久,裴千越才悠悠开口,“你可看清了他的模样?”
谢无寒摇头:“昨晚天色太暗,对方又以面具覆脸,头戴兜帽,弟子没有看清。只看出……对方似乎是个男子身形。”
这特征说出来和没说没什么区别。
风辞还想再细问,却见裴千越点了点头:“好。”
“立即挑选一批弟子,随本座前往无涯谷,此番必要将那真凶捉拿。”裴千越回头,面向方才那位老者,“戒律长老,如此,阆风城的颜面可有所挽回?”
戒律长老俯身朝他行了一礼:“城主英明!”
殿内其他人也跟着俯身:“城主英明!”
整个大殿之上,只有风辞没有跪地行礼。他偏头望着裴千越的侧脸,眉头轻轻蹙起。
裴千越才刚刚醒来,识海还没有完全恢复稳定,他现在其实并不适宜下山,更何况是去追查那幕后真凶。
而且……
不知为何,风辞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裴千越忽然道:“你也去。”
风辞愣了愣神,后知后觉意识到裴千越是在和他说话:“我?”
“城主,这不妥吧。”戒律长老掌管派内门规,当即反对,“外门弟子通常不得下山历练和执行任务,此番若为了这一名弟子破例,恐怕其他弟子会心有不满,这——”
“不妥?”裴千越低声打断。
他语调淡淡,听不出喜怒,却叫戒律长老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这门规是仙逝的前城主定下的,我等晚辈不敢忤逆。”
殿内一片死寂,话题中心的风辞倒不怎么在乎。
片刻后,裴千越道:“你说得对,的确不妥。”
接着,他转身,面对风辞,平静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座的亲传弟子。乖徒儿,随为师去无涯谷。”
风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