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
傅元帅过世的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刚刚好是个休息日,苏羲和傅星纬都在燕京大学蹭书,并且在以蹭书为名和一位颇有见地的图书管理员小哥哥聊天。
政府官方渠道知道的消息自然比不得傅家自己的内部渠道——傅元帅过世在这样一个父死子继的传统观念下,傅元帅亲近的部下们第一时间的反应自然是秘不发丧,告知在京城的少帅要求少帅立刻返东北,全面继承东北军后再昭告天下。
照理说傅少帅日常在图书馆刷书的时候并不喜欢有人打扰,但毕竟事情重大,在燕京大学外守着的傅家人知道了之后肯定也不敢耽搁,拿出备用的借阅证就进了图书馆,再找到了在讨论区聊得正high的他们俩。
傅星纬回头,看到了平时极有眼色不会在这时候打扰他的警卫,虽是微微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发火。
又因为那警卫打扰他的唯一理由就是东北出了事,而现在苏羲已经板上钉钉是他未婚妻,东北的事情她也有知情权,他也便顺手拉了拉苏羲。
然后两人就很是礼貌地与管理员小哥哥商定了下次再聊,出了图书馆之后小傅脸色臭的。
得黑云压城城欲摧,警卫一脸沉痛和小心——生怕傅星纬受不住刺激,就凑在傅星纬耳边低声将事情与傅星纬说了明白。
下一瞬间,傅星纬腿一软,要不是苏羲扶得及时,他都能立刻跪地上去。
苏羲也不只是扶,她瞬间还掐住了傅星纬的虎口,努力往下掐让傅星纬能感觉到痛能不要再这个时候撅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一声惊雷打过,眼看着要下雨。
还好未出图书馆屋檐下,傅星纬这么个块头苏羲也不想拖他走了,直接对警卫道:“我的脚原是小脚正回来的,一到阴雨天就会觉得腿疼,这两日更是发作得厉害,你出去给门卫说一声,就说请给我行个方便,把小汽车开进来接我吧。”
傅星纬与苏羲筹划婚礼已有多日,早就对各类傅家在京人员强调许多次苏羲就是将来的傅家主母,帅府女主人,东北第一夫人,对苏羲要如同对他一般态度,警卫虽然心头有两份不快——都这个时候了你个小脚女人居然还只惦记自己的腿,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乖乖出去开车。
警卫自然不知道,苏羲这么一句话说的大声,也是给傅星纬这一时半会儿的因为过于震惊乃至迈不开步来做了个勉强的解释,暂时不会让人觉得太过惊异。
而有了警卫出门让司机开车进学校的这一点缓冲,已经足够傅星纬接受这个设定并且从懵逼中恢复些许神智了。
苏羲就在这时候轻声在傅星纬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镇定,东北此时多半秘不发丧等你回归,你现在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岂不是露了马脚反惹麻烦?”
傅星纬咬了咬牙,声音很沉,话仿佛是从牙根里挤出来的:“我知道,但……”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走不动了。”
苏羲沉声道,“没事,扶着我,慢慢走,我都已经说了今日我腿疾发作,慢慢走才对,不会让人看出异常的。”
傅星纬深深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憋出了一个“好”。
慢慢的,慢慢的,也不知是谁搀扶谁,终于两人都到了小汽车上。
这年头的小汽车都有布帘子,将帘子放下来后外面的人便看不到里头的情况,也就是到了现在,傅星纬紧绷的精神为之一松,握着苏羲的手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颤抖。
但傅星纬仿若未觉,只是整个人眼神放空,双目聚焦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照理说男儿有泪不轻谈,但真的有些事情是猝不及防到让人反应不来的,这时候傅星纬已经是默默偏过头去,苏羲很是善解人意地将手帕递过去。
他在调整自己的思绪,但开出了燕京大学之后总得决定一个方向,司机少不得问了一句往哪开,警卫才说肯定是飞机场啊,直升机都已经在那等着了,少帅到了之后立马飞东北。
但,苏羲在这时候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少帅上了飞机后直接被炸下来?
傅元帅就少帅一个成年儿子,少帅若死,东北是要奉我为主还是奉少帅那个十岁幼弟为主?”
警卫开始用一种“卧槽你不要乌鸦嘴”的表情回头看着苏羲。
“你能这么看着我,代表确实有这个风险。”
苏羲冷冷看着那警卫,“听我的,去……沈大夫的医馆,我阴雨天腿疼,去问沈大夫讨个药来泡泡脚。”
警卫皱了皱眉:“许小姐,卑职以为……”
“我让你质疑我了?”
苏羲的声音极严厉地响起,“我的话就是少帅的话,你忘了?”
这话说的威严,加上傅星纬现在一副我缓不过来了你让我静静的样子,没办法,警卫只好忍气吞声让司机往医馆开。
而苏羲训了他一句之后便没再关注他了,只握住傅星纬的手希望能给他半点温暖,也知傅星纬现在肯定六神无主——从傅元帅平时和傅星纬来往的信件,包括因为傅星纬喜欢自己然后带得傅元帅习惯性的爱屋及乌,就该知道这对父子关系极好,猝然知道父亲过世的消息,饶是傅星纬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苏羲并不意外傅星纬现在的失魂落魄,只伸出手去握住傅星纬颤抖的手希望能借此给傅星纬哪怕半点温暖,然后开始分析局势,声音是那种十分靠得住的语速和语调——
“这件事其实不太值得奇怪,我先前也已经给傅元帅拍了电报,让他最近小心的。”
“你想啊,大和国对我国觊觎已久,上一次想借贷款之机侮辱我,利用我的身份引起华夏内乱,最终却被咱们连消带打一顿打击被迫让整个计划落空,合同咱们已经拿到了,他们但凡还要半点国际声誉就只能给咱们放款。”
“但谁都知道,如今华夏已经成立民主共和政府,政府初初成立,虽有陈腐之气但尚未成风,大多数革命党人尚一心想着如何光复华夏,而在光复华夏路上,最大的障碍无非资金而已——没钱,便不能武装军队,不能兴办实业,不能安抚国民,不能提高国家地位,但一旦有钱了,华夏国五千年传承,底蕴深厚,创造力强,但凡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总会有站起来的那一日。”
“可和国是不能看着我们站起来的——他们有东亚共荣计划,原本是想着菊生根,以经济入侵为主,借贷款之名得我国割让权力,偏因为那位东原井三对我的一时色心,又因为和国终究上不得台面,更想要我国内乱从而攫取更多利益而非简单割让部分权力,却被吴总统一顿行为给教训明白了,至此,东亚共荣计划中华夏本就是绕不开的一部分,既绕不开,经济入侵破产,接下来当如何?”
“武力入侵。”
苏羲也不等傅星纬慢慢反应,反正她知道以傅星纬的心智,傅星纬现在只是生理上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脑子肯定在转的,“而和国与我国最接近最方便动武之处,便在东北,而话说回来,傅元帅坐镇东北,和国无计可施,要做点什么,肯定就得要傅元帅过世。”
说到这,且不说傅星纬听没听进去这段话,是什么反应,只说警卫惊诧地张大嘴:“许小姐的意思是,动手的人是……”
“不然呢?”
苏羲冷笑道,“如无意外,傅元帅应当是虽被袭击但并未过世,是回了帅府才撒手人寰,如今就连动手的大和国人都不知道底细,所以才能让你们傅家走密电渠道将消息传给少帅同时秘不发丧,如若不然,现在满京城都是傅元帅过世的消息,你猜,如果傅元帅过世的消息真的传了过来,你现在看到的京城还会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大和国陈兵东北,到底是要和俄国干仗还是想对华夏做点什么根本无人知晓,但国人但凡有点见识都应该知道是傅家一直镇守东北才给华夏提供了半点安宁,如果傅元帅过世而大家不清楚傅少帅能不能扛起东北的责任,那……
政府迁都南京几乎只是时间问题。
而政府一旦迁都南京,傅家的战略意义就没有那么大了——至少现在是东北破京城破,国民政府为之不存,但如果一旦国民政府在南京,管你东北破不破,反正离打到南京还有一段距离呢。
要避免这个破局,让国人得到傅少帅也能守住东北的消息,是最重要的。
警卫干干吞了一口口水,突然觉得……少帅当时在所有傅家在京城的人面前介绍苏羲并强调苏羲的地位,包括已经过世的傅元帅也在东北的公开场合夸赞了许多次自己儿子居然泡到了这样的儿媳妇,都是有道理的。
而苏羲沉声道:“你现在慌慌张张将少帅送去机场,匆忙一辆战机从京城飞东北,不就是明摆着告诉和国少帅在飞机上,击落了飞机,东北便群龙无首,退一步说即便他们没本事击落飞机,少帅匆忙飞回东北便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个傅元帅已过世的信号,惹得人心惶惶,甚至他们直接出兵,你以为东北就有好果子吃了?
甚乎于,他们在去往东北的火车上,就没有埋伏了?”
警卫愣是被苏羲训出了一后背的冷汗来。
“大和国肯定也会试探。
他们在京城的人会散出消息试图扰乱人心,会打听我的下落来判断我父亲生死。”
傅星纬终于缓过来了,反握住苏羲的手,一锤定音,“现在,我只要还在京城,还镇定自若,甚至亲自送舒窈就医,陪舒窈治病,与舒窈共进晚餐,他们就肯定不知虚实,必然不敢妄动。”
警卫沉默了一下:“那……少帅何时回东北?”
傅星纬微微犹豫,转头看了苏羲一眼,心里有个计,但……终究涉及苏羲名节,不好开口。
但苏羲却刚好在看着他。
然后莞尔。
她坚定的与傅星纬手掌相握:“我们在万国饭店吃完饭,去傅公馆吧,我今夜不回总理府了。”
“好,就今夜。”
傅星纬得了鼓励,心里一酸,但很快就止住了,吩咐警卫道,“自京城到青岛的最后一班火车是三点开,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弄张票,让火车发时拖到九点,不必你送,我天黑了会自己去火车站,你把票给我就行,我走水路回东北。”
警卫或许还不明白苏羲和傅星纬在打什么哑谜,但大佬演戏从来不用对剧本,他们俩明白就够了。
看上去是他们年轻男女终于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烛光晚餐过后直接回家打炮,但实际上,本来就是苏羲给傅星纬打掩护,给傅星纬争取回东北的时间。
“多谢。”
傅星纬知道苏羲这波牺牲大了,都有点不好意思,“实在对不住,我以后找机会,再给你补一个盛大的婚礼。”
“何必言谢?”
苏羲垂眸浅笑,但很快收敛了神色,坚定而温柔地看着傅星纬,“我们父亲的仇,自然该我们夫妻一起报。”
傅星纬忍不住眼眶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