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
宴会的效果比吴鹏池想象的还要好。
按着吴鹏池的想法,哪怕他在齐永怡府上见到神色自若的苏羲,也被苏羲那一语道破就是他又当又立仙人跳,但他作为一个受传统文化影响甚深的男人,还是自然而然觉得……毕竟苏羲是个女孩子,毕竟苏羲在这件事里算是个受害者,哪怕看上去强大,多半还是受了点影响。
于是在他的预设里,苏羲能出席他家大儿子组的局,证明一下苏羲没有相信外头那个“是吴总统把许小姐卖了”的说法就够了,这当事人都没有在意,那外人不会去揣测总统和总理龃龉,不会担心傅家和政府决裂,革命党人也不会做点什么,就够了。
但他却是想不到苏羲能那么美。
次日,那偷拍的照片就出现在了各家报纸上,配的标题基本上都是什么许小姐明艳照人就像无事发生,什么庆幸傅少帅英雄救美来得及时未让美人折于蛮夷之手,个别稍微落后腐朽一点(主要也是受众比较落后腐朽)的报纸批评的是好歹也是出了这么大事,才没过多久她就这么出现在公共场合未免太不知廉耻连基本的羞耻心都没了。
评论的声音或许乱七八糟,但大报小报们达成共识的是,苏羲真的很美。
她的旗袍好看,她的发型好看,她挂在颈间的那一串珍珠项链连带耳朵上的那一对珍珠耳环简直绝了,她就雍容坐在沙发上品着她的红酒,就是那一低头品酒的风光都足够令人心折。
她仿佛是一只再骄傲不过的大凤凰。
就是那种……世间一切对她来说都是过往云烟,世上的所有都不值得她惊诧屈辱,她就笑着坐在那里,看花开花落,云起云舒。
几乎没有人敢想像她被折辱的样子,毕竟没有人能想像玷污仙女,而一旦带了这样的基本预设,就愈发觉得东原对她动了异样的心思,简直罪大恶极罪无可恕。
难怪遭天谴。
带着这样的心态,在男权社会与封建残余们暗搓搓有人开始吐槽怎么前脚才出这么大的事情,后脚没点悲痛欲绝的反应就出来了,简直不知羞耻不知所谓的时候,便自然而然有了那么一波颜狗起来了不太成体系的反击。
反击的话都是现成的——当天狗仔既能偷拍,当然也能记得苏羲那一句“你被狗咬了,你难道还要和狗计较?”
这样的金句,金句出现在了大报小报上,然后成为了有识之士共同认为苏羲简直是个妙人的根本例证。
当然了,这句话在卫道士们眼里就可以读出另外一个想法。
被狗咬了是个完成时!
是不是真的发生了点什么!
那如果真发生了点什么而你现在还没有投缳自尽,那就是不知廉耻的例证!就你这样的还想往傅家嫁,傅家不管管?!
消息传到了东北,傅元帅听到了这么一句话那个小暴脾气简直忍不住,不过论武人家虽然是个元帅,论文,当年也是曾经出国溜过一圈的先锋人物,傅元帅深知和文化人们撕逼,如果想快刀斩乱麻的解决问题,就是不要撕逼用事实说话。
于是从东北一封单独拍给苏羲的电报到了京城——
“吾儿勿虑,傅氏未恼,婚约如常。”
一共就十二个字,很难说这短短的十二个字是因为这年头的电报一字千金然后傅元帅想省点开支(以傅家的财大气粗程度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还是单纯的为了让各路媒体界人士方便转载这封傅氏家书所以搞得这么精简,但结果是,虽然没有人认领这份家书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反正结果就是泄露出去了。
被各类跑得极快的香港记者所知,基本就等于昭告天下。
持嫌弃苏羲没有那么贞洁烈女观点,甚至暗搓搓期待傅元帅武力镇压让傅星纬和苏羲断绝关系观点的人为之一萎。
毕竟傅元帅的口吻是“吾儿”。
多少儿媳妇伺候公婆生儿育女一辈子,到死了都只能得到一个“X氏”或者对着孙子说一句“你娘”,谁曾想苏羲还没嫁过去呢,傅元帅“吾儿”先喊上了。
但这时候他们可能还有些不肯面对现实——叫吾儿又怎么样,这婚约不还是没定下来么,没准人家傅元帅就是不好意思在现在反悔,你就等着看吧,傅家给她的聘礼肯定迟迟不来。
求锤得锤。
再没多久,傅元帅派了自己一个贴身警卫,给傅少帅送了一张支票。
还有一句话:“准备聘礼太麻烦了,再等下去谁知道别人会怎么怀疑我们恼了舒窈呢,算了,咱们简单点,这十二万就当傅家给舒窈的聘礼,你是选择用这钱买点东西再下聘,或者干脆把钱给她随她爱置办什么就置办什么,都行,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婚定下来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傅星纬:“……”
可以,是自家爹说得出来的话。
但傅元帅都不会置办聘礼那傅星纬更不擅长干这个工作了呀!
于是傅少帅就尴尬兮兮地揣着张支票,捧了束玫瑰花,杵在总理府门口,等苏羲下了班就直接在一大楼公务员的见证下,对苏羲求了婚。
苏羲看着那张几乎等于说送了她一座城的支票,再看看面前憨吃吃的小奶狗,又想了想远在东北,一路都在对她表露出善意的老狼狗,笑得格外明艳动人。
她收了花,也收了支票,虽然小奶狗没有顺便给准备点这年头逐渐时兴起来的戒指,但好在苏羲对戒指也没什么执念,直接免礼平身,收了花束就当答应了求婚。
这便又是令封建残余们大跌眼镜的一件事。
到了这个份上,再幻想傅家能给苏羲当头一棒明显已经不太现实,就只能自己在那些封建残余报纸上随便发点牢骚,来点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代镇守东北的傅家都开始不讲规矩起来的话。
而到了这个时候,康芷兰终于确定了这时候开始撕逼不会影响苏羲的婚姻,大公报上终于刊登了她的大作。
康小姐痛斥了封建残余们那落后腐朽的贞节牌坊观念,抨击了一波女人被男人摸了手就得砍手,摸了脚就得砍脚,被欺负了就肯定是自己衣服穿的太暴露的落后思维,强调了女孩子在这件事里才是受害者,建议持贞节牌坊观点的男人们去严格要求一下那些起色心的男人们,眼睛看了不该看的就挖眼睛,手摸了不该摸的就剁手。
中心思想,男人才是加害人,砍男人手才是正理,凭什么是受害人羞愧?
我穿着暴露了你可以不看,眼睛不需要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我晚上出门了你可以不起色心,小弟弟不想要可以切了断绝烦恼根,我好端端走在街上被你羞辱了居然还是我的错这成了什么道理?
用词之辛辣,言语之讽刺,让人不由高呼真的是大阴阳师……不愧是当年靠着撕逼硬生生撕入全是男人的燕京大学的第一波女学生。
并且康小姐还颇有舍身炸粪坑的自觉,利用钞能力强行把文章发在了封建残余们最常看的报纸上。
毫无疑问,看得遗老遗少们血压飙升,提笔挥毫就是一顿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华夏五千年文化就滋养出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多少年来的女子美德都被你学到了狗肚子里,财政总长也不知是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离经叛道的女儿,你这样的女人将来有谁敢娶!
康财政总长:谢邀,我有这么个女儿我倒是挺骄傲的。
康小姐男朋友:谢邀,这文稿我校过,我觉得芷兰说的有道理,嫁不嫁得出去就不劳尊驾担心了。
甚至于,你不是在讲传统文化圣贤之书培养的女子都是温文尔雅,不该有这种虎狼之词,应该女子卑弱女子顺从女子乖巧吗?
康小姐学的是西学,一脑子的民主共和男女平权,对这些四书五经还真没那么熟悉,可说这个苏羲就不困了啊。
上个世界平康帝为了培养她没少让她看这些来着。
苏羲说的话温和了许多——很符合遗老遗少们要求的女子柔顺温婉的画风,用词也相当有水准(能被平康帝用来直接发诏书的水准),直接在发行量最广泛的报纸上发了一篇《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心思想是圣人还教导的我们要设身处地呢,男人还自诩男为阳女为阴,男为天女为地,男人能教女人伦理纲常呢,怎么着,男人里面都没人有贞洁观念动手砍手,倒是要求女人如此,这是个什么道理?
用魔法打败魔法。
用引经据典打败圣人之言。
那没法子,主要是作为女孩子的苏羲和康芷兰战斗力都太牛逼,撕逼能撕得你明明白白,大家都是成年人,既然自诩在“咱们都讲道理”的舆论环境中撕逼,你还真没法子逐条反驳回去。
就只能在自己的圈子里——主要是在自己家里和家人吐槽简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样子,而吐槽的对象除了兄弟之外,最广泛的就是妻子。
至于妻子们听到了那样痛快的话是什么反应……
说得high起的遗老遗少们自然是注意不到,妻子脸上那礼貌但不失拒绝的微笑,连带着没有在看着他们的时候眼底的清冷寂寞,仿佛在羡慕天边自由自在飞翔小鸟的眼神,甚至于渐渐的,妻子没有那么温柔体贴,没有那么三从四德,事情发生得很慢,遗老遗少们察觉得很晚,但待真正察觉到了点什么的时候,已然早就大势所趋。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暂时不说。
且道苏羲和康芷兰合伙搞了这么一波大事情之后,就没管那些跳脚的遗老遗少了——骂他们一顿是很痛快,但人生总不能把与人对骂当作全部的意义,反正“让他们生气,让他们和家里的人吐槽,让后宅中的女人们知道另一种活法”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就要搞另一件大事情了。
苏羲合伙和康芷兰办了女子公学。
收留的是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孩,也不拒绝那些有心拥抱新社会的姑娘,正常收学费教育孩子,但如果女孩们实在是没钱交学费也可以提供助学贷款,让她们长大之后用自己收入的一部分来还,也对外接受各类捐赠。
公学办得很顺利,这年头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孩子不少,生源自然不缺,找老师本来是件让人蛮头疼的事,但康芷兰回燕京大学里振臂一呼之后便有许多女学生愿意过来义务教育,哪怕后来康芷兰和她们谈过,说无论如何要给些薪金,如此才能吸引更多囊中羞涩但有才华也愿为女子奔走的女权人士加入,于是她们也意思意思收一份薪水。
钱财本也是个问题,虽有吴总统给苏羲赔礼道歉的那五万银元做基础,但这明显是个需要长期投钱的项目,苏羲不好动属于傅家的钱,许舒窈的嫁妆本身也没有多少,正自头疼,社会各界女性竟陆陆续续都有捐赠。
捐赠有来自高门大户的太太奶奶——高门大户本就有捐点钱来邀买个好名声或者攒点阴德的习俗,对太太奶奶们来说原本要么是给教会要么是给寺庙,但自苏羲和康芷兰掀起了那么一波骂战之后,便有相当数量的当家太太在自己虽然不得自由时,也愿意尽力给外头正在给女孩子争取更大空间的她们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最多就是继续给丈夫报账是捐给了寺庙,实际上是捐给了她们嘛,问题不大。
捐赠也有来自已经出来做事业并且在商界也做出了一些起色的女企业家——不论是自己白手起家做买办的,还是继承了夫家的基业并发扬光大的,还是从小被父亲养大之后也不嫁人了专心做自家生意的,总之这拨人也相当乐意慷慨解囊。
更有从小留洋回来在银行中做了金融的——这拨人就更厉害一些,她们虽然并未实际捐赠,但给少数成绩不错,眼看着有前途的女学生提供低息贷款,虽贷款要还,但此时处于“少年穷”时期的女孩子们来说,能通过借款暂得教育,今后的人生总是更加明朗。
甚至于……偶有电影明星,青楼头牌,甚或高官名流的姨太太都会遣人来给上一份心意。
看着那份心意,苏羲与康芷兰做账时常常泪流满面,俱彼此勉励,必要让每一块银元都花在地方,绝不辜负了这一份为天下女子的心意。
一切走的都很好。
就包括苏羲和傅星纬的婚礼都已经在筹备当中,傅元帅如今五十岁不到,还不到需要傅星纬回东北继承家业的时候,这婚礼经齐永怡与傅元帅电话讨论,还是决定在京城召开——到了她们这个层次,婚姻固然是婚姻,但也有不可忽视的政治意味,在京城办婚礼,比之于去东北办还要劳烦各路政要跑一趟来说,只让傅元帅来京一趟,将来如东北需要再补办一个婚礼,自是更为便宜。
于是便又有一连串的傅少帅与许小姐结伴同游,挑选首饰,试做婚纱等等等的名流新闻,声势之大羡煞京城许多有情人。
但,天不随人愿。
傅元帅在东北被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