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吻下去, 彻底耗费了沈青琢所剩无几的精力。
他浑身无力地躺在榻上,心道小徒弟简直倔得像头驴,现下只能向上苍祈祷他得的是风寒, 而不是要人命的疫病。
很快, 向晨请的太医匆匆赶来了, 一见圣上便跪下行礼:“圣上。”
“起来,快给太傅好好看看。”萧慎忍着满心的焦躁,低声催促道。
太医连忙起身,撩开帘子, 搭上手腕。
片刻后,他又询问道:“太傅,目前可有什么症状?”
“头疼, 咳嗽,四肢乏力……”沈青琢勉力回道,“但目前、身上还没有起红疙瘩……”
萧慎嗓音紧绷地问道:“没什么大碍吧?”
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 谨慎地回道:“症状与染上疫病的初期有几分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一般人染了疫病,两个时辰内就会起红疙瘩,所以——”
“所以不是疫病?”萧慎粗暴地打断了他,又激动地扑到床尾,紧紧握住先生的手, “听见了吗, 先生?不是疫病!先生没事了……”
太医又擦了擦源源不断溢出来的汗, “慎重起见, 太傅最好还是先喝下防治疫病的汤药。”
沈青琢勉强笑了笑, “太医, 让官邸里的人都喝……以防万一。”
“没有万一!”萧慎举起先生的手, 放到干燥的唇畔不断亲吻,“先生不要怕,有我在……”
太医目不斜视地退出屋内,丝毫不敢耽搁地去熬制汤药。
诊治结束后,沈青琢终于支撑不住,又晕了过去。
萧慎跪倒在榻前,望着先生烧得通红的脸颊,以及湿透了的鬓角,满心满眼说不出的心疼和无措。
他脱下外袍,亲自打来温水,拧干了巾帕,一点一点擦拭溢出来的热汗,动作小心得像是怕碰坏了瓷娃娃。
又睡了不知多久,沈青琢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怀抱里。
“先生?”萧慎瞬间察觉到他醒来了,“先生,我们先喝药。”
沈青琢小孩子般被他抱在怀里,用汤勺小口小口喂着汤药,比起黄连一样苦涩的口腔,这汤药的味道都显得没那么难闻了,但他还是恶心得吐了出来。
萧慎一颗心都快被捏碎了,大手不断轻抚着后心,又端来温水慢慢喂先生。
“你也要喝药……”沈青琢强忍着恶心,手指揪住小徒弟的前襟,哑声嘱咐道,“好好休息,离先生远一些……”
他的症状与疫病虽不完全相似,但不排除疫病在传染过程中发生病变的可能性。
“先生又在说胡话。”萧慎亲了亲汗津津的额头,“只是风寒,没事的。”
沈青琢眼眸微阖,“风寒……风寒也会传染……”
萧慎便不再回话,舌尖逡巡着唇瓣,毫不费力地撬开牙关,堵住了先生的话。
夜里,萧慎轻轻掀开汗湿的里衣,雪白无瑕的肩背上悄然起了红疹。
漆黑眼眸沉不见底,他披上外衣,命向晨将太医叫回来。
太医仔仔细细分辨,望了一眼满脸阴郁的圣上,战战兢兢地回道:“红疙瘩瘟是大血块肿包,太傅身上这、这红疹,不太像……”
萧慎一口气终于喘了上来,“不像就好,不像就好……”
“太傅身子虚弱,又连日操劳,这次发病发得凶了些。”太医自己心里也没底,结结巴巴地安慰道,“只要悉心照料,定会、定会痊愈的。”
***
沈大人病倒了,肃州的主心骨没了,一时乱成一团。
但好在萧慎迅速接过摊子,一边雷厉风行地调遣人力物力,一边昼夜不眠地守着先生。
太医给他吃了定心丸,然而,先生的情况并没有好起来,发热始终不退,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连药也喂不进去。
萧慎急得没办法,只能口中含药,捏着下颌嘴对嘴一口一口地喂,喂完了还要用舌头扫清口中残留的苦涩药汁。
先生怕苦。
与此同时,持续的高烧令沈青琢夜不能寐,背后的红疹也痒得钻心,意识模糊间发出难受的低吟声。
萧慎征求了太医的意见,自己先跳进冰水里浸泡,等全身凉透了,再回到床榻上,将先生抱在怀里,冰凉的大手给他揉发疹子的后背,缓解麻痒。
这一夜,沈青琢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先生,先生……”萧慎自他咳嗽的第一声便醒过来了,大手不断轻抚着行销立骨的背,不知究竟该如何做,才能替先生减轻痛苦。
假如有法子将这病转移至他身上,就好了。
“小七啊……”沈青琢眼眸半阖,向来含情的桃花眼失去了神采,嗓音更是轻得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了。
“我在,我在这儿……”萧慎抱着他,低声哄道,“小七陪着您,先生不要怕。”
“咳咳……”沈青琢将滚烫的脸颊蹭在微凉的胸膛上,“小七,我梦见了你小时候,可真凶啊……”
这几日昏睡,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一时都记不清了,但隐约记得梦见了十二岁的小徒弟。
尽管萧慎心中万般酸涩,却不敢露出一分来,甚至刻意笑道:“先生,快好起来吧,小七以后都听话,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沈青琢轻轻笑了笑:“小七,若是先生、这次没挺过去,你一定要……”
“没有假如。”萧慎拨开先生鬓角的湿发,贴着吻了吻,“我说过,碧落黄泉,我都会追随先生而去。就算是为了我,先生也要快点好起来。”
沈青琢闭上眼眸,又有热泪从眼角溢了出来。
他本如同一叶无根的浮萍,这世上应当没有他的牵挂了,但小七的爱却好似一块沉重的石头,牢牢压住了他,也填满了他。
此后,沈青琢继续昏睡,但好在喂药不再吐了,后背的红疹也没有再蔓延。
向晨看着面容瘦削的圣上,忍不住多嘴道:“圣上需要歇息,属下来照顾主人。”
“不必。”萧慎的声音中藏着深深的疲惫,“那个妙手神医到了没?”
向晨回道:“明日即可抵达。”
次日,妙手神医顺利抵达官邸。
一进门,萧慎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只哑声催促道:“快诊治。”
妙手皱了皱眉,神色似有不愉,但一想到床榻上躺的是救百姓于水火之人,还是走了过去。
掀开床帘,一位纤瘦单薄的美人映入眼帘。
十多日的病痛折磨下,苍白消瘦的面容依旧美丽动人,孱弱的病态反而令人生出怜爱之心。
妙手的神情缓和下来,坐于床榻边沿,搭上瘦骨伶仃的手腕。
萧慎眉心紧拧,耐着性子回复妙手的问题,任由他掀开衣领查探红疹。
“并非风寒。”妙手松开手,又捏住尖尖的下颌,查验上颚和舌苔,确认道,“感染的是疫病。”
萧慎呼吸一窒,猛然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你胡说!”
“疫病发病期极短,大多数人感染几日后便会死亡。”管栩文开口解释道,“但沈大人已染了十多日,虽未痊愈,但也没有恶化。”
“你说什么?”萧慎愣住了。
妙手暼了他一眼,“通俗来说,他体内已有了抗疫的药物,又及时得到治疗,所以症状极轻。”
一股巨大的狂喜席卷了萧慎,但下一刻,他又皱起眉头,“那为何迟迟治不好?”
妙手有些不耐地回道:“这位大人身子虚,又长期吸入微量毒素,底子坏得差不多了,如何禁得住寒症和疫病一同袭来?”
“毒素?”萧慎这才捕捉到这个词,“哪来的毒?”
“这我怎么知道?”妙手看向有转醒迹象的人,“不过,也算是阴差阳错救了他的命。”
“咳咳咳……”说话间,沈青琢缓缓睁开了双眸。
“先生!”萧慎快步走至床榻前,半蹲着握住了先生的手。
妙手用一种耐心的语气,又将方才的诊断结果重述了一遍,与之前对萧慎的态度截然相反。
沈青琢呼吸沉重,咳嗽几声后,这才轻声回道:“这种毒,有没有可能是熏香里带的?”
这几年,他的衣食住行都是单独分开的,身边之人也忠心耿耿,唯一可能接触毒素的来源,只有太皇太后送的熏香。
毕竟,太皇太后有给先帝下毒的前科。
“有可能。”妙手点了点头,“你体内的毒素是长年累月沉积下来的,剂量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但足以令你体质虚弱。长此以往,一场小小的风寒即可要了你的命。”
萧慎死死咬住了后槽牙,两颊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老不死的毒妇……”
“原来如此……”沈青琢呼出一口气,重新阖上双眸,“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妙手叹了一口气:“眼下我可以先给你开药治病,但想彻底清除你体内残存的毒疫,还要一些罕见的药材,一时恐怕难以集齐。”
萧慎放下先生的手,站起身来,沉声命令道:“回宫。”
大雍皇宫内,藏有天下最名贵最珍稀的药材,天底下没有比皇宫,更适合先生养病的地方了。
***
肃州新任知州正式接过任务,其余各级官员也陆陆续续到位,根据沈大人留下的几条指示,有条不紊地防控瘟疫,重建灾后秩序。
回宫的路上,沈青琢依旧昏迷不醒。
马车只挑宽敞的大路行走,遇见水路便换乘船只,萧慎始终将先生牢牢抱在怀中,不让他受一点颠簸。
他真的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能剖开胸膛掏空心脏,将先生妥帖地藏进去。
但沈青琢还是被晃得吐出来,妙手只能一路跟在两人身后,时不时喂一颗丹药进去。
如此日夜兼程地赶路,最终赶在月末前回到了皇宫。
宫门大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进皇宫,停在承乾宫门前,萧慎打横抱着先生下了马车。
“圣上万安。”一路往里走,宫人们低眉顺眼地跪了一地,齐声恭敬地给圣上请安。
妙手愣了片刻,默默跟了上去。
他早已猜到这位身份必然不凡,却没想到竟是大雍最尊贵的帝王。
“圣上!”小桂子步履匆忙地迎上前来,神色难掩焦急,“一切准备妥当,沈大人如何了?”
“带妙手去太医院,不管他要什么都给他。”圣上头也不回,脚步既快又稳地往寝殿走。
“嗯……”被放上床榻的一霎那,沈青琢发出了一
“没事了,先生,我们回家了。”萧慎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又吻失去血色的唇,用唾液细细润湿唇纹,“小七带先生回家了。”
“回家……”沈青琢喃喃地重复着,他心想,这辈子他可能都回不了家了,另一个世界的家……
又过了几日,沈青琢终于真正清醒过来。
彼时,萧慎正脱光了他的衣裳,轻手轻脚地将他放进浴桶里泡药浴。
先生意识不清醒,他便也坐进了浴桶,小心地撑住先生,不让先生沉入药水中。
蒸腾的热气渐渐缭绕,熏得苍白的面容微微泛红,瞧起来才算是有了一丝活气。
萧慎目不转睛地盯着先生的脸,忽然间,他似乎发现糯湿的眼睫颤了颤。
下一瞬,纤长浓密的眼睫掀开了。
那双桃花眼氤着湿气,好似仍处于某种飘渺的幻境中,眸底含着似有若无的陌生情意,直瞧得萧慎失神且失语。
双唇微动,沈青琢伸出虚软无力的手,想要碰一碰隔着雾气的英俊眉眼,很快又徒劳地落入水中。
萧慎急急握住先生的手,结果先生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力,整个人都倒向他。
“先生……”他从喉咙里挤出喑哑的声音,不敢去确认先生是否再度陷入了昏睡。
沈青琢靠着他,嗓音含了点笑:“对病人有反应,是不是有点不人道啊,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