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琢眉心微蹙,怀疑是自己耳背听错了,不可思议地确认道:“你嫌我脏?”
萧慎眼睫低垂,嘴巴嗫嚅两下,到底没发出声音来。
殿内烛火惺忪,小少年却站在背光阴暗处,看不清面上的神色,浑身散发着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息。
沈青琢心里冒火,他这人不说有洁癖,但至少讲卫生,身上一直保持干干净净,从来还没有人嫌弃过他脏。
“我哪儿脏了?”他神色愠怒地摊开手心,语调不自觉上扬,“我来之前才净过手。”
萧慎这才恍然意识到先生似乎生气了,方才捏过小老鼠的手不自觉揪起了衣摆,指尖用力到深陷在布料中,“是我……”
是他脏。
冷宫里的一切都很脏,包括他自己。
沈青琢怔了怔,半晌后猛地回过神来。
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绕过方桌走到小徒弟身前,微微俯身打趣道:“难不成我没来之前,你在偷偷玩泥巴?”
萧慎下意识否认道:“我没有。”
“弄脏了,洗洗干净不就好了,多大点事儿?”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沈青琢快准狠地捉住小细手腕,“来,我们先去洗手。”
躲藏在阴影里的小少年被强行拉了出来,蜡烛的火光映在茫然的小脸上,显得有几分呆呆傻傻。
沈青琢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往外走。
冷宫里自然也有小膳房,只不过平常不开火,冷冷清清的,灶台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四下找了一圈,沈青琢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小木桶,拎着去院子里打水。
深夜里气温极低,吭哧吭哧打出来的井水反而是温热的,表面还冒着丝丝缕缕白色的热气。
“过来。”沈青琢歇了一口气,唤道,“来净手。”
萧慎依言走过去,望着水桶里清澈见底的水,忽然开口道:“这水不能喝。”
“我知道,又没让你喝。”沈青琢放下挽起的长袖,“只是洗个手而已。”
他曾经看过相关的资料,古代皇宫里的饮用水一般都是附近运来的天然山泉水,宫里打的井水多是用来擦洗打扫,或者防止发生火灾,就近取水灭火。
至于理由嘛,一是为了彰显皇宫贵族们的金枝玉叶,二是怕后宫斗争中,有人在水井里投毒药,或者斗输了抛尸跳井……
思及此,沈青琢脸色一变:“不会有人投过这口井吧?”
萧慎只盯着他不说话,像是默认了。
沈青琢背后一凉,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佯装镇定道:“那还是不洗了,我们先进去吧。”
“骗你的。”萧慎倏然展颜一笑,“没有人投这口井。”
沈青琢:“?”
“你这小崽子,真是——”他第一次见小徒弟露出笑容,一时惊讶语塞,最后单手掐腰嗔骂道,“竟敢吓唬先生了,你胆子不小啊!”
萧慎面上的笑意犹在,乌沉沉的眼底倒映着盈盈月光,亮晶晶一片。
其实他也不算骗了先生。
两年前,曾有人想将他投进这口井里,好在他死死抓住了井沿,十根指甲都快挠劈开了,否则今日的他,的确早已成为这井下的一具尸体。
沈青琢只当小徒弟破天荒和自己开了个玩笑,催促他赶紧净手,而后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仔细替他擦干净手上的水珠。
萧慎全程乖乖地任由他摆弄。
两人回到偏殿,沈青琢拉着团子坐回桌前,在摇曳的火苗下检查两只肿乎乎的小手。
“我给你的冻疮药怎么不用?”他掀开眼皮子,却发现团子的眼神正直愣愣地落在他左手虎口处。
沈青琢心下了然,举起左手往团子眼前更凑近一点,调笑道:“看看,这是哪只小狗咬的?”
多日前小狼崽子咬的那一口已经愈合了,在虎口处形成一个肉粉色的月牙形状的伤疤。
若是旁人,手上有这样的伤口可能并不显眼,但他的手瓷白如玉,毫无瑕疵,这块粉色月牙便显得尤为突兀,仿佛破坏了一种圣洁的美感。
萧慎抿了抿唇,眼底有一丝异样的情绪闪过。
“好啦,没什么大不了的。”沈青琢很快收回手,“哪个男人一生不会留下几道疤呢?”
萧慎强行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只手上挪开,闷声道:“下次不会了。”
沈青琢微一挑眉,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还想有下次呀?”
不过也说不准,以小狼崽子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性子,假以时日,若是他们再翻脸,小家伙咬死他不松口的概率依旧很大。
这次萧慎没有躲开他的手指,甚至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了脸。
反正先生也不会真的用力。
“先趁热把汤喝了,待会儿先生给你涂药。”沈青琢重新打开食盒,“大老远地拎过来不容易,一口都不许剩。”
萧慎接过汤盅:“好。”
沈青琢单手撑着下颌,见小徒弟闷葫芦似的只管埋头喝汤,心道这次倒没怀疑他是不是在汤里下了毒。
不错,有进步。
深宫之中不觉岁月流逝,转眼间又过去数日。
这日一早,沈青琢才刚起身,便听小德子在门外传报:“公子,苏公公来了。”
沈青琢擦手的动作一顿。
苏公公?这不是老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太监吗?
早起的困倦一扫而空,沈青琢瞬间打起精神来,快步走出内殿。
“沈公子,恭喜了。”一出殿门,身穿蓝色太监服的苏公公便喜笑颜开地向他道贺。
沈青琢也笑:“苏公公,可是圣上有什么旨意?”
苏公公举起圣旨:“沈公子生辰将至,圣上特意命咱家来给公子道贺。”
沈青琢会意,即刻跪下接旨。
苏公公开始宣旨。
圣旨内容废话连篇,总结起来只有一个中心思想:朕怜惜你独自一人远离家乡来到盛京,生辰不能与父兄亲人一起度过,特此恩赐金银首饰,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来同朕求。
“来人,将圣上恩赐的圣物抬进来。”苏公公宣完圣旨,一扫拂尘,殿外候着的小太监们立刻抬进来两个大箱子。
沈青琢:“臣谢圣上隆恩。”
苏公公:“沈公子,圣上特意叮嘱,您要是想要旁的赏赐,便随咱家一道回宫面圣吧。”
沈青琢什么也不想要,却还是轻声应道:“好,那便劳烦苏公公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正殿,沈青琢不动声色地暼了一眼小书斋的方向,果然见团子正鬼鬼祟祟地躲在柱子后,暗中观察他们。
他并未多看,随苏公公一道走出去。
穿进这个世界后,为了避免麻烦,沈青琢鲜少在宫中随意走动,也就之前去了趟东宫太子府,然后便是跑得最勤的冷宫,因此对皇宫的布局一点也不熟悉。
此次面圣,他便暗中记下了所行路线。
御书房外,内侍太监通报后,苏公公小心地掀开帘子,沈青琢脚步轻缓地踏入了殿内。
光熹帝正端坐在案桌前看奏折,底下跪着一名身穿朝服的大臣,也不知跪了多久,腰板挺得笔直。
“微臣拜见皇上。”沈青琢撩开锦袍,跪下给光熹帝磕头请安。
他一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如今却也不得不入乡随俗,恭恭敬敬地给老皇帝下跪请安。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免礼。”光熹帝抬眼,语气含笑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最近气色如何?”
沈青琢依言起身,抬起脸来,目光平静地望向案桌后的光熹帝。
光熹帝年逾四十,正值壮年,身着一袭明黄衮绣龙袍,神态中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帝王威严。
只一眼,沈青琢便装作不敢直视,微微垂下眼眸,“承蒙皇上挂念,臣一切都好。”
“朕瞧着气色也是比前几个月好。”光熹帝打趣道,“难不成霁月阁,比东宫住起来还要舒坦?”
沈青琢淡淡道:“霁月阁是皇上赏给臣的居所,住起来自然舒坦。”
光熹帝大笑道:“好小子,嘴是越来越甜了。”
沈青琢:“臣不过是实话实说。”
“好一个实话实说啊。”光熹帝放下奏章,起身走下高台,意有所指道,“朕身边能人才士众多,却偏偏缺了几个敢实话实说的人。薛侍郎,你说呢?”
跪成一尊雕塑的薛岩开口道:“皇上说得是。”
“罢了。”光熹帝冷笑一声,“今日沾沈小公子的光,你先退下,少跪在这里碍朕的眼。”
“是。微臣先行告退。”薛侍郎跪得太久,双腿不免僵硬,起身时微微晃了晃,又迅速稳住身形。
路过沈公子身侧时,他不小心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沈青琢随手扶了他一把,“大人当心。”
薛侍郎面色一红:“多谢沈公子。”
沈青琢淡淡一笑,松开了手。
殿内重归安静,光熹帝坐回椅子上,“青琢,朕赏你的那些小玩意儿,可还喜欢?”
沈青琢不卑不亢道:“皇上垂爱,只是臣在宫中衣食无忧,委实用不上那些赏赐。”
“朕赏你的,你便收着。”光熹帝顿了顿,“明年待你二十岁生辰之际,朕便传召你父兄入京,陪你行加冠之礼,如何?”
沈青琢心道你这糟老头子装什么好人,面上却做出一副惊喜的模样:“皇上当真?”
“君无戏言。”光熹帝语气温和道,“你小小年纪便离家来到盛京,如今已有三年之久,想必定是会思念家中父兄。”
沈青琢垂下眼帘:“谢皇上体恤。”
光熹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状似随口道:“朕忘了问你,你自告奋勇要做七皇子的侍讲,感觉如何?”
东拉西扯一大串,总算聊到了正题。
沈青琢面上隐隐透出羞愧之色:“七皇子尚未开蒙,微臣学识浅薄,教导起来力不从心。”
“难为你了。”光熹帝漫不经心道,“所以你怎么想,那孩子还有继续教导的必要吗?”
沈青琢一时陷入沉默。
他并非不知道光熹帝问话的真实意图。一来光熹帝有七个儿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对于自幼在冷宫中长大的七皇子并不太在意。
二来,天家无父子,当年他一夜之间屠了赵氏满门,心中多少有点鬼,对于这个有着赵氏一半血脉的七皇子,便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甚至有一丝极其隐秘的忌惮。
所以他本来打算就这么将萧慎放养在冷宫中,可无奈太后偏要插手,这才不得不做做样子,下旨给七皇子找个侍讲。
而前几日,裴少傅也曾提醒沈青琢,大可趁此机会丢了这个烫手山芋,回东宫继续过他的悠哉日子。
“怎么不说话了?”光熹帝眸光深沉,似笑非笑道,“方才朕还在夸你,敢于实话实说。”
沈青琢当机立断,跪下请罪:“微臣不才,只能为七殿下启蒙,教导殿下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为人道理。皇上若是想七殿下学有所成,恐怕还是要让殿下同诸位皇子一同进学,方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