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沈青琢人跪在地上,语气却不卑不亢,姿态秀颀挺拔如竹,仿若只是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光熹帝坐在案桌后,眸光高深莫测地俯视着跪在堂下的青年,好半晌后,才慢悠悠开口道:“青琢这话,过于自谦了。”
沈青琢:“微臣愚钝。”
“朕瞧你聪慧伶俐,何来愚钝一说?”光熹帝不疾不徐地夸赞道,“你爹是赫赫有名的镇北王,你大哥是威震四海的神武大将军。至于你,虽说年纪尚小,身子骨弱,从未上过战场,但虎父无犬子,朕将七皇子交给你,自然是放心的。”
沈青琢心中暗自发笑,面上却愈发不好意思:“皇上抬爱,青琢愧不敢当。”
光熹帝又道:“七皇子年幼迟钝也无妨,头上还有几个哥哥们,左右轮不到他来做顶梁柱。朕也不要求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懂得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便足够了,你且安心教着。”
“既然皇上如此信任于臣,臣万万不敢再推辞。”沈青琢似是松了一口气,语气恳切道,“青琢一定尽心尽力,不辜负皇上的厚爱。”
“好!”光熹帝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看堂下的青年也愈发顺眼起来,便留下他一道用膳。
圣上恩赐,沈青琢只得受宠若惊地应下了。
一顿午膳吃得小心翼翼,光熹帝问他的话,他大多数不动声色地圆过去,偶尔也会无意天真卖蠢,逗得光熹帝大笑。
这样的千年老狐狸,若是在他面前滴水不漏、毫无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
沈小公子长得好,一举一动优雅从容,抬眸回话时抿唇一笑,光熹帝瞧着尤为赏心悦目,又命苏公公取来一件上好的白色狐裘,赐予他。
沈青琢当即披上狐裘,只觉既轻薄又温暖,的确是个好东西。
他再次拜谢圣上隆恩,正准备退下时,忽听光熹帝问道:“霁月阁中伺候的奴才可还趁手?朕再拨几个机灵些的小宫女给你,可好?”
沈青琢心思一动,回道:“霁月阁里如今大多是来自东宫的人,臣用得还算趁手。”
“也罢。”光熹帝若有所思地靠在椅子上,须臾后挥了挥手,“朕乏了,今日你先退下吧。”
“是。”沈青琢恭敬地退了出去。
苏公公将他送至殿门外,沈青琢微一颔首:“苏公公不必远送。”
“那咱家便回去伺候圣上了。”苏公公笑眯眯道,“沈小公子慢些回宫。”
沈青琢转身踏下阶梯,缓步往回走。
他记忆力好,方向感强,有把握能凭借来时的印象回到霁月阁。
他一路往回走,不知不觉间霁月阁就在眼前了,冷不丁却被一个小太监拦住了去路。
“公子请留步。”
“是你。”沈青琢认得他,这人分明是上次请他去东宫的那个小太监。
小太监躬身行礼:“公子生辰将至,太子殿下特于东宫设宴,还请公子赴宴。”
沈青琢不由暗自翻了个白眼,原主的生辰之日分明还没到,怎么一个两个比他还着急?
一回生二回熟,再次前往东宫,沈青琢比上次更镇定从容几分,站在门口调整好面部表情,这才踏入内殿。
一进殿门,映入眼帘的却不止太子一人。
“哎呀,寿星哥哥来了!”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率先起身,娃娃脸尚未褪去青涩感,相貌与太子殿下有几分相似。
沈青琢并不清楚这是几皇子,便统一糊弄道:“殿下,太子殿下。”
萧逸宸语气亲近道:“怎么来得这样快?”
“方才回霁月阁时,恰巧在门口碰见东宫的人。”沈青琢淡淡回道,“转头便来见殿下了。”
太子殿下正准备问点什么,少年却一惊一乍道:“青琢哥哥,你身上披的那件狐裘,该不会是父皇赏你的吧?”
萧逸宸的目光瞬间落在白狐裘上。
沈青琢:“怎么,殿下认得这件狐裘?”
“当然认得!”少年绕过桌子,快步走到他身前,“去年秋狝时三哥猎了一只稀罕的白狐狸,后来制成这件狐裘,父皇向来可宝贝着呢!”
“殿下说得没错,这件狐裘,的确是方才圣上赏给我的。”沈青琢没料到狐裘还有这么个来历,不过倒正和他的心意。
少年眼馋得紧:“我能摸一摸吗?”
“五弟,莫闹你青琢哥哥。”这时,太子殿下发话了,又道,“原来青琢是面见父皇去了。”
沈青琢:“正是如此。”
萧逸宸似是玩笑道:“珠玉在前,孤预备赠你的生辰礼,岂不是显得不值一提了?”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沈青琢浅浅一笑,“更何况,太子殿下要赠我的生辰礼,总归不会是一根羽毛吧?”
“哈哈哈!”太子殿下不由抚掌大笑,“青琢真是越来越合孤的脾性了!”
沈青琢但笑不语,修长漂亮的手指解开狐裘系带,脱下递给五皇子,“殿下随意怎么摸,记得还即可。”
毕竟是御赐之物,不能随意赠人。
萧景睿高高兴兴地接过狐裘,抱在怀里,眉飞色舞道:“青琢哥哥,去年秋狝时你病了人不在,所以没能看见三哥射猎这只狐狸时的飒爽英姿!当时他——”
“好了,你三哥的英勇事迹谁人不知?”萧逸宸打断他的话,“今日宴会的主角是青琢,就少吹些你三哥吧。”
“哦,好吧。”萧景睿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巴,抱着狐裘回到位子上。
沈青琢没有插嘴两兄弟间的对话,暗道这五皇子倒是心无城府,在太子面前吹捧三皇子,也不怕心眼比针尖儿还小的太子殿下不高兴。
落座后,沈青琢甫一端起茶盏,便听太子问道:“青琢,父皇召见你,都聊了些什么?”
他淡淡回道:“一些家常话罢了。”
萧逸宸微一停顿,直接问道:“父皇可有问起七弟的功课?”
“说到这个。”沈青琢抬眼看向太子,眉心微蹙,“圣上给了我一些压力。”
萧逸宸:“仔细说说?”
“我回禀说七皇子天资愚钝,很难教导。”沈青琢轻叹一口气,“但圣上言下之意,我既然做了七皇子的侍讲,便应当教出一些成果来,否则……”
萧逸宸皱起眉头:“父皇怎么想的?”
“还有一件事……”沈青琢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萧逸宸立即示意五皇子:“五弟,你去外间玩一会儿,我同你青琢哥哥有事相商。”
“好的!”五皇子不疑有他,乖乖跑了出去。
太子又将目光转向沈青琢:“但说无妨。”
沈青琢低声道:“圣上想将我从东宫带去霁月阁的人,全部换掉。”
太子脸色沉了沉:“父皇这是何意?”
沈青琢继续道:“连我搬去霁月阁后,回了几次东宫,圣上都一清二楚。”
此言一出,太子殿下面色更难看了。
“圣上向来不喜,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搞些小动作,许是听闻了什么风言风语。”沈青琢忧心忡忡地下了结论,“君心难测,以防万一,今后我还是少来东宫走动为好。”
沈青琢的一番话,令太子殿下如鲠在喉,但人是他请来的,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替沈公子办了一场热闹的生辰宴。
参宴的皆是东宫僚属,身为宴会主角的沈公子,一一接受众人赠送的生辰礼,最值得高兴的是莫过于看着太子那张强颜欢笑的脸下饭。
自古以来,东宫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天然紧张,君主专制向来难以容忍东宫对皇权的分割。
既然矛盾客观存在,那么只要稍加挑拨,矛盾之火便会呈现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当然,他今日只不过是趁机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且耐心等待破土发芽之日。
戌时将至,宴会陆陆续续散场,沈青琢拱手作揖,向太子殿下告退。
太子并未多留他,只嘱咐小太监将沈公子安全送回霁月阁。
沈青琢回到霁月阁,喝了一盏茶解酒,这才想起,一整日都耗在了外面,把他的小徒弟给忘记了。
他唤来小德子,问道:“今日七殿下都做了哪些事?”
“公子您走后,殿下就一直独自待在小书斋里,午膳时奴婢送膳进去,殿下没吃几口就饱了。”小德子一五一十地回禀道,“晚膳时再进去,殿下人已经不在了。”
沈青琢微微蹙了蹙眉:“好。”
他换了件外袍,擦脸净手,简单收拾干净,准备再悄悄去一趟冷宫。
夜里万籁俱寂,他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刚走到院子里,便耳尖地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
“谁?”他神经一紧,看向声音的来源处,微醺的大脑迅速转动,思考假如对方来者不善,他该如何自救。
但很快,他便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
从柱子后面缓缓走出来的,可不正是他准备去找的小徒弟。
“大半夜的,你躲在这做什么?”沈青琢信步走过去,“专门为了吓我?”
萧慎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黑漆漆的眼珠子紧紧黏在他脸上。
“还是说——”沈青琢停下脚步,语气含笑,“你是在特意等我?”
今夜月朗星稀,映衬月下之人绯红面色,艳如桃李,沈公子负手而立,笑意盈盈,美得动人心魄。
萧慎一时有些发晕,但仍然牢记自己等在这里的原因,开口问道:“你——先生今日为何没有回来?”
“啊……”沈青琢故意拖长了尾音,“因为先生今日不仅见了你父皇,还去了东宫太子府。”
萧慎神色一变,脚尖不自觉地在地上来回磨蹭,声音也紧巴巴的:“他们说了什么?和我有关吗?”
沈青琢知他心里还惦记着数日前的那件事,小心翼翼等到现在,也是怕自己突然变卦。
“你呀!”沈公子亲昵地弹了一下小徒弟的脑门,“人不大,心眼倒是比谁都多。”
萧慎心里一酸,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沉默地抬头仰视着先生。
像一只被丢弃的小奶狗,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主人,却不敢上前,只是可怜兮兮地竖着小耳朵,期待主人会主动抱抱他。
沈青琢心念一动,抬手抚摸小徒弟毛绒绒的后脑勺,近乎叹息般道:“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愿意相信,先生真的不会轻易抛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