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斯远怕把人惹得更生气, 没敢贸然跟进去。
他走到一旁的矮榻上坐下,耳朵则一直留意着屏风后的动静。
他因为习武的缘故,耳力本就极佳,凝神细听时几乎能将屏风后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屏风后的余舟先是气呼呼地回到了榻上, 过了片刻之后, 呼吸才渐渐平稳了些。
很快, 裴斯远便听到屏风后传来了细微的咀嚼声, 应该是余舟在吃刚才偷拿的那块点心。
幸亏方才他没生气将点心放回去, 不然这可不就没得吃了?
裴斯远这么想着,忍不住脑补了一下余舟躲在榻上偷偷吃点心的画面, 一颗心顿时软成了一片。
他心想,对方这会儿肯定是一手拿着点心,另一手仔细地在下头接着,生怕点心的渣儿掉到了床上。而且余舟知道他在外头, 应该不想让他听到,咀嚼时还会故意放低声音, 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定然十分可爱。
可惜那一块点心不大, 余舟哪怕细嚼慢咽, 也没几口就吃完了。
估计他吃完之后, 多半还得意犹未尽地将另一只手里接到的点心渣也倒进嘴里。
裴斯远一边听着后头的动静, 一边想象着那画面, 嘴角不觉便扬起了弧度。
随后, 裴斯远听到余舟轻轻叹了口气,应该是没吃饱。
他转头看了一眼那盘点心,最终还是打消了将点心送进去的念头。
他家余贤弟如今正是心思细腻的时候, 要是他真拿着点心送进去, 对方多半会恼。
念及此, 裴斯远起身走到了门口,伸手拉开了门。
他故意放重了脚步,以便能让屏风后的余舟听到自己的动静。
“我出去一会儿,不必跟着。”裴斯远朝门口的护卫道。
他说罢朝护卫做了个手势,然后重新合上了门,轻手轻脚地躲到了角落的暗处。
果然,没一会儿工夫屏风后又传来一阵窸窣声,余舟鬼鬼祟祟又出来了。
这次他动作比较利落,直奔放点心的盘子而去,取了几块之后便匆忙又回去了。
待余舟回去之后,裴斯远目光往点心盘子上一扫,发觉比方才少了两块。
然而屏风后的余舟刚进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再次匆忙出来,将盘子重新摆了一遍,把他拿走了两块点心而现出来的缺口给“补”上了。
裴斯远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心道他家余贤弟怎么这么讨人喜欢呢?
偷吃东西怕被他发现,竟还知道回来破坏一下现场。
裴斯远等了一会儿,待余舟将点心吃完,才重新去开了一次门,假装自己从外头进来了。
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端着水到了屏风后头。
余舟这会儿正躺在床上装睡,裴斯远也不戳穿,将水放到了榻边的柜子上便退了出去。
没多会儿工夫,他听到里头传来了余舟小口喝水的声音,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对方生气应该是真的在生气,但好在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裴斯远暗道,他家余贤弟真的是太招人疼了,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
余舟白日里耗费了不少心神,又哭了那么一场,因此十分疲惫。
他这会儿吃饱喝足了,窝在榻上没一会儿便再次睡着了。
刚开始睡着的时候,他稍稍有些不安,睡得很不踏实。
但后来迷糊中感觉似乎有人将他圈在了怀里,对方胸膛贴着他的后背,让他在睡梦中感觉有点热,但同时莫名觉得安心。
于是后半夜,他睡得特别安稳。
早晨醒来的时候,屋里并没有别人。
若是余舟稍稍留心一眼身畔,就会发觉那里像是被人刻意整理过似的,特别平整。
但他起来后坐在床上愣怔了好一会儿,压根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昨日发生的一切,一觉醒来就像是做了个梦似的,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对于自己有孕一事,像是依旧没进入状态似的。
良久,余舟起身在屋里四处看了看,没见到裴斯远的影子。
他第一反应是有些不大习惯,但想起来自己如今还委屈着呢,顿时又沉下了脸。
小厮见他醒了,便送了水进来伺候他洗漱。
从前起床后,大部分时候都是裴斯远帮他束发,这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好在这数月以来,他自己也稍稍学了点,勉强还是能应付一二的,不然他这会儿就只能请小厮帮忙了。
余舟费了好大功夫将头发束好,而后洗漱了一番。
不多时,便有小厮端着饭菜进来,余舟闻到饭菜的香气抬眼看去,发觉端着饭菜进来的人竟是小寒,不由惊喜不已。
“公子!”小寒将饭菜放下后,忙朝余舟行了个礼。
“你怎么来了?”余舟问完才想起来,自己昨日似乎是朝裴斯远说过想回家。
后来裴斯远提议,说将裴父和小寒接过来,没想到他动作竟这么快。
“老爷衙门里还有些事情,他说过两日办妥了再过来,他不放心,就让我先过来陪着公子了。”小寒朝余舟道。
昨日裴斯远派人去余府传话时,只说了濯音的情况,并没说多余的话,否则余承闻多半早已沉不住气,说不定连夜就过来了。
余舟昨日刚受了委屈,如今见到小寒顿觉十分亲昵。
而且看小寒来得这么早,估计是天没大亮就出发了。
“坐下,陪我一块儿吃吧。”余舟朝小寒道。
小寒闻言也没客气,帮余舟盛好了饭,便坐到了余舟旁边。
余舟前些日子胃口一直不佳,从昨晚开始才算是恢复了点食欲。
这会儿他一闻到饭菜的香气,便食指大动。
“哎呀,这庄子里的厨子怎么一早就做这么油腻的东西?”小寒看了一眼桌上的糖醋鱼,“公子,您要是吃不下,我让他们换点清淡的小菜过来?”
余舟摆了摆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
他只尝了一口,便认出这味道有些熟悉。
这是……裴斯远做的?
余舟表情狐疑地看着桌上的糖醋鱼,心情十分复杂。
另一边。
书房里,裴斯远正埋头看着手里的文书。
“裴副统领,余舍人用过早饭了。”亲随道。
“吃了多少?”裴斯远问道。
“余舍人拉着余府那个小厮一起用的饭,他胃口似乎不错,旁的饭菜吃得虽少,单是那条鱼,他一个人就吃了大半。”亲随道。
裴斯远闻言挑了挑眉,眼底闪过了一丝笑意。
余舟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他都看在眼里。
但昨日对方自从哭过一场之后,不知为何,胃口似乎恢复了。
他这会儿将人惹得受了委屈,正不知该如何讨好,便投其所好亲自下厨做了条鱼。旁的菜他会的不多,但这道菜他记得余舟极爱吃。
“他说什么了不曾?”裴斯远问道。
“余舍人没说什么,他家那小厮说……”亲随一顿,“说大早晨吃这个有点油腻。”
裴斯远只顾着献殷勤了,倒是没顾上这个。
闻言朝亲随吩咐道:“让厨房弄点解腻的汤,给余舍人送过去。”
“是。”亲随闻言应声而去。
裴斯远目光再次落回手里的文书上,却有些静不下心来。
半晌,他索性起身去了一趟厨房,亲眼看了看撤回来的鱼骨头,这才满意了。
余舟如今每日都会犯懒,尤其吃过饭之后,便恨不得找个地方躺下睡一觉。
小寒这次来,带了不少解闷的小物件,这会儿正兴致勃勃朝余舟摆弄。
但余舟素来对这些事情不怎么在意,看起来兴趣缺缺。
“余舍人,今日的药煎好了。”一个小厮端着药过来,放到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余舟闻到熟悉的药味儿,好不容易渐渐褪去的情绪骤然涌了上来。
从前他总是很听话,哪怕不喜欢喝药,只要裴斯远稍稍一哄,他便会妥协。
但是今日,他看着那碗药,心中难得生出了些许抗拒。
于是,他沉默了半晌,开口道:“我不想喝!”
“余舍人……这药放凉了就不好了。”小厮劝道。
“我不想喝。”余舟道:“小寒,你帮我把药倒了。”
小寒看向余舟,意识到他家公子这是脾气上来了。
他来之前已经知道余舟有孕一事,且提前做了许多功课。
他知道,有孕之人心思会比平时更为敏感,所以偶尔情绪起伏较大,或者有点小脾气,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尤其是余舟这样的性子,平日里连重话都不会说。
估计也就只有这种时候,才会使使小性子。
“公子,您要是嫌苦我去给您拿点蜜饯?”小寒哄道。
“我不吃蜜饯,我就是不想喝药。”余舟道。
他看着桌上的药碗,想到自己曾经被骗喝下的那些安胎药,便觉得十分委屈。
尽管他如今已经听了裴斯远的解释,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可他还是觉得委屈。
明明他那么讨厌喝药,为什么要一直喝?
一想到这药的目的,又想到自己肚子里那个小东西,余舟顿时觉得更委屈了。
小寒斟酌了良久,正在苦恼该如何劝时,便见不远处走来一个身影。
“裴副统领来了。”小寒脱口而出道。
余舟看到裴斯远不由一怔,而后很刻意地避开了视线。
“裴副统领,余舍人说不想喝药。”方才那小厮朝裴斯远道。
裴斯远闻言目光落在那晚安胎药上,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他略一思忖,觉得这药一顿不喝应该也无妨,如今更重要的是安抚余舟的情绪。
毕竟他家余贤弟难得发脾气,他平日里想纵着都没机会。
念及此,他便想说让人将药端走。
然而余舟这会儿稍稍还是有些怕他,而且认定了裴斯远一定会让他喝药,索性直接放弃了挣扎,在裴斯远开口之前便端起药碗将药一口气喝了。
“你满意了吧!”余舟说罢看也没看裴斯远,转身便走了。
裴斯远看了一眼空了的药碗,感觉自己在余舟心目中所剩无几的好感,又降低了不少。
内室里,余舟正瘪着嘴生闷气。
小寒小心翼翼凑过来,问道:“公子,您是不是和裴副统领闹别扭了?”
“我不想说他。”余舟道。
小寒点了点头,心道看来确实是闹别扭了。
不过这也正常,他家公子好好一个良家公子,被裴斯远搞大了肚子,能不闹别扭吗?
这要是换了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得天天给对方甩脸子!
“小寒。”余舟往外看了一眼,低声道:“你去看看他走了吗?”
小寒闻言一怔,忙悄悄朝外厅走去。
裴斯远原本躲在外头偷听呢,闻声忙大步出去了。
小寒见他出了院子,才重新回到余舟身边。
“走了,出了院门,不知道去哪儿了。”小寒道。
余舟似乎不大放心,自己起身出去看了看,没见到对方这才放心。
“小寒,我不想住这里了。”余舟突然开口道。
小寒吓了一跳,劝道:“公子,您如今这身子……”
“反正我不想和裴斯远住在一起了。”余舟闷声道。
余舟素来不是个会与人置气的人,每次不高兴都很容易哄。
尤其是裴斯远,哄人的手段高明,余舟在他面前从来都没什么招架之力。
但是这一次,余舟受到的委屈太大了。
不仅肚子大了,还被瞒了这么久。
哪怕昨天哭过了那么一场,他心里的委屈依旧没有彻底散去。
再加上今天见到了小寒,他便忍不住想发发脾气。
“行。”小寒忙道:“那咱们就不住这儿了!”
他家公子心里不舒坦,定要发泄出来,憋着反倒不好。
另一边,裴斯远离开住处之后,又去找了一趟章太医。
章太医见了面,先是朝他说了濯音的情况,对方的手臂今日依旧不大乐观。
裴斯远闻言叹了口气,一边担心余舟将来动刀时也会出现类似的问题,一边又担心濯音如今这样,余舟知道了肯定会着急。
“如果余舍人将来剖腹时提前试针,应该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吧?”裴斯远问道。
“可以这么说。”章太医道:“但裴副统领也要有个心理准备,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没法保证不会有别的意外。”
裴斯远知道章太医这是先把丑话说在头里,事情未必真的那么糟糕。
但这种事情,一旦出现万一,后果就将是他承受不住的。
“我记得您曾经说过,若是孩子月份小,便会更稳妥一些。”裴斯远问。
“是,月份越大会面临的问题就将越复杂。”章太医道:“但是月份小了,胎儿取出来就会保不住,恕我直言……余舍人服的生子药,只有一次的效力,若是此番你们舍了这个孩子,将来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章太医知道裴斯远对余舟的心思,是以才会提醒这么一句。
裴斯远闻言拧了拧眉,半晌没有言语。
“余舍人自己是怎么想的?”章太医问道。
“还没问过,他还没消气呢。”裴斯远道。
裴斯远想了想余舟不情不愿喝安胎药时的表情,猜测对方应该是不怎么想要这个孩子的。
而且这世上的人,并非人人都想做父亲,余舟从前不就说过,自己从未想过做父亲吗?
虽说对方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但那多少也代表了他一部分的心意。
“那裴副统领呢?”章太医又问道。
“那可是我和他的血脉,这还用问吗?”裴斯远苦笑道。
他说罢目光一黯,又道:“但如果这会将他置于险地,又或者他自己不想要,我就只能有一个选择了。”
章太医闻言并不意外,“那裴副统领还是找机会先同余舍人商量商量再决定吧。”
裴斯远闻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他从章太医那里离开之后,便见有一个亲随正慌慌张张地朝他跑过来。
裴斯远一怔,认出这是守在自己住处的人,顿时吓了一跳。
“余舍人怎么了?”裴斯远问道。
“余舍人……余舍人他搬走了。”亲随顾不上朝他行礼,慌慌张张地道。
裴斯远闻言大惊,快步朝着住处行去。
“他人呢?”裴斯远问道。
“余舍人他搬到了偏厅……”那亲随又道。
裴斯远脚步一顿,正想斥责这亲随,却又忍住了。
是他吩咐了人,说不管余舟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来报,对方才会这么惊慌。
毕竟在对方眼里,余舍人从裴斯远房间里搬出去了,这可不就是大事吗?
裴斯远匆匆回了住处,他在屋里扫了一眼,发觉屋里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少,只有余舟睡惯了的枕头不见了,常用的烛台也不见了。
他望着榻上原本放着余舟枕头的地方,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但他又很庆幸……
他知道,余舟这次是真的委屈了,不然不会破天荒哭了那么一场,更不会如今连话都不跟他说。但他也知道,余舟并没有真的怨怪他,否则就不会只是用搬到偏厅这样的举动,来与他“置气”了。
他家余贤弟真的太乖了,连使性子都不会。
裴斯远其实巴不得对方能同他闹一闹,哪怕使劲儿折腾他一番也好。
那样,裴斯远心里还能好受点。
可余舟使出了浑身解数,也只能“闹”到这个地步了。
若非对方不愿意理会他,他恨不得手把手教教余舟怎么发脾气。
裴斯远收拾好心情,而后放轻脚步去了偏厅。
他示意廊下的护卫不要出声,自己慢慢凑到了外头,想听听里头的动静。
“小寒!”
“公子。”
“你偷偷看看裴斯远回来了吗?”余舟道。
小寒闻言快步走到门口,与门口的裴斯远看了个对眼。
裴斯远冲他一挑眉,小寒顿时苦着个脸。
他知道裴斯远这是在让他“叛.变”,但他素来忠心,不愿骗余舟。
“小寒?”余舟的声音再次传来。
“哎。”小寒回到屋里,“公子,您找裴副统领啊?”
他终究是没骗余舟,但也没急着拆穿裴斯远。
“咱们趁着他没回来,再去把进门左手边摆着的那个软榻拖过来吧。”余舟道:“那个软榻坐着舒服。”
小寒闻言忙道:“公子你别起来了,我自己拖过来就行,你坐着等我。”
他说罢便起身要往外跑,却被余舟又叫住了。
“等会儿,方才厨房送来的点心,你也记得帮我端过来吧,我忘了拿了。”余舟道。
“好嘞。”小寒快步出了房门,再次对上了裴斯远的目光。
“还有……”
“公子,还有什么?”
“榻边的四个角上挂了驱蚊的药包,你帮我拿两个回来吧。”余舟话音刚落,不等小寒开口,又道:“算了,四个都拿回来吧,裴斯远皮厚不怕蚊子叮。”
小寒:……
裴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