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师昭不得不跟着李志重新出来坐诊。
少女全程哭丧着小脸,不情不愿地穿上粗布麻衣,盘起长发, 戴上药童的帽子,顺便再把脸抹得黑一点。
她已经尽量把自己弄得很丑了。
但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只是稍稍抬起眼睑, 便让人看得出来这是个美人胚子。
清言在她出门前瞧了她半晌,拿起桌上的狼毫,蘸了墨汁走上前去。
“……”师昭瞪大眼睛, 看着少年俯身凑近她。
这少年生得漂亮而清冷,身上带着青竹般的冷香,他微微垂头看着她,鬓边垂落几缕碎发, 遮住认真而锐利的眸光。
师昭僵硬地站在原地, 感觉到那狼毫在她脸上扫动, 挠得她痒呼呼的。
她目光不自主地乱瞟,注意到面前的少年眼角有极淡的一颗泪痣, 衬得那弧度上挑的双眼皮,于清冷中平添一抹艳色。
“好了。”
清言后退一步。
师昭赶紧扑到了梳妆台前,捧起铜镜去看, 这一看,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丑死啦!
他给她把眉毛画粗了!还画了好几颗肉痣!
这下饶是她生了双天仙般的眼睛,也救不回来了。
师昭重重搁下铜镜, 咬着牙根,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师兄的画技可真好。”
少年看着她这副气呼呼的样子, 微微一笑, 眼底却并无半分同情, 而是道:“为了再装得更像一点,师妹最好把手也抹黑一些。”
抹就抹!
师昭破罐子破摔,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抹黑了,抹到连店小二都认不出是她,才愤愤然地去了李志的医馆。
李志坐着,她站着。
她伺候在一边,还得装模作样地端茶送水,以免被其他人看出端倪。
一开始顾让时常来医馆找她,看见她混得很惨的样子,那笑容是怎么憋都憋不住。
师昭趁着无人,把砚台丢过去砸他。
“我不笑了……噗。”少年笑得前仰后合,又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看她脸上的大肉痣,表情又嫌弃又惊奇,“我忽然觉得,清言大概是真的不喜欢你,噗。”
谁会对心上人下此狠手呢?
师昭:“……”
师昭:“你想死吗?”
见她的眼神阴了下来,顾让才勉强憋住笑,想了想正色道:“你在这也好,毕竟安全,危险的事也不用你来做。若有变故,我会用玉简通知你。”
师昭低低“嗯”了一声。
她无法拒绝,毕竟是宗主亲自指派的任务,还是个最安全轻松的活,但她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对,说不上来。
这种感觉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加深。
顾让的确会在玉简上告知她,他们今日的任务是什么,但随着后来忙碌起来,连顾让都无暇再顾及到她,与她联络频率越来越低。
转瞬便半个月了。
师昭的耐心渐渐被磨耗殆尽。
如果再在通安镇这种小地方耗下去,她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镇魂石?
而且她监视的这个李志,看似歪心思多,实则胆小,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让她来监视李志……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师昭站在后方看着李志,神情若有所思。
她在打量着这个凡人,对方这半个月也一直在观察她。
一开始李志很紧张,他被这些人牢牢拿捏在手心,稍有不慎他们便可能翻脸,让他身败名裂,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但随着时间变长,通安镇中还来了很多像他们这样的外乡人,除了每天监视着他的师昭以外,那四人都忙碌于其他的事情,并不怎么留意他了。
而这个叫师昭的丫头,虽然每日除了监视他什么都不用做,但她年纪最小,实力最弱,话语权看着是最弱的,也远没师窈清言等人给他的压迫感强烈。
而且他也算是看出来了,目前这些人对那股黑气都束手无策,暂时还不能没有他。
渐渐的,李志就有点放松下来了。
“小昭,帮我倒一杯水。”李志一边装模作样地给对面的百姓诊脉,一边心安理得地使唤师昭。
他料定了师昭不会当众给他难堪。
师昭凉凉瞥了他一眼,转身拿起茶盏倒了一杯冷茶,双手呈给李志。
“先生请。”
李志慢悠悠地拿起水杯去喝,甚至没有多看师昭一眼。
冷水下肚,李志并无异样,但不知为何,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志渐渐感觉到四肢酸麻无力,五脏六腑开始绞痛,疼得他额角冷汗淋漓,手指一阵痉挛。
“我……”他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以为是被妖魔暗算,喘着气去拉会法术的师昭,“救……”
对面的病人看他面色如缟、苍白的唇不住地抖动,不由得疑惑道:“神医?”
师昭冷漠地看着李志。
她说:“先生,您还不快些治病,拉我做什么?”
李志对上她盈盈含笑的眼睛,浑身上下倏然出了冷汗。
他颤抖着收回手,勉力对病人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只冰冷的手指却探上他的后背大穴,轻轻沿着他的脊椎碾磨,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他折断。
李志不敢动弹。
等到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天色已暗。
李志的嘴唇已透出紫黑色,四肢僵硬地抽搐,他死死瞪着师昭:“你、是你!你给我下——”
“嘘。”
师昭截断他的话,微微低头,竖起一根手指贴在他的唇上。
她凑得那么近,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唯独眼睛慑人夺魄。
李志被她盯着,登时不敢说话。
“你算什么东西,敢使唤我?”
她带着讽刺的笑,看着他,“看来这半个月,是我对你太好了,让你不把我放在眼里。”
“不让你从鬼门关走一遭,你是不会乖乖听话的。”
李志抖着唇道:“你、你就不怕你下毒害我的事被我告诉……”
师昭歪了歪头,困惑道:“我们可是同门师兄妹,你算什么?谁会听你的?”
话毕,她指尖按着那人的眉心,轻轻一推。
“砰”的一声巨响。
李志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开始大口大口的吐着血。
她慢悠悠地直起身子,对付这种小喽啰,她也懒得再装了,转身推开窗,目光看向那客栈的方向。
短短半个月。
这周边已是聚拢了很多仙门弟子。
姐姐他们与其他仙门合作,每天都忙着去调查魔修,清除蛇妖残留下来的妖气,甚至与魔修交手过几次。
而她,每日就被困在这小小的医馆里,去扮演区区一个药童。
师昭一开始接受任务的时候没有多想,直到这个李志都敢爬到她头上来,她才彻底回过味来。
好样的。
清言真是好样的!
他在不知不觉间,将她彻底边缘化。
他还是在怀疑她,但是上次争吵过后,他对她的监视不再那么明显,在她稍稍松懈之后,用了这极其迂回的办法,让她无法参与重要的事情,名义上还能说是在保护她。
这人好算计!
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成为多余的那个,之前花心思融入他们之间所做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
也因为这副装扮的原因,她也尽量在避开巫羲,不想给他留下一点点不好的印象。
师昭受够了。
受够了在李志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她扶着窗子的手微微攥紧,眼神一点点变冷,直到身后痛苦的呻/吟声逐渐变得微弱,听起来像是要活活痛死了,她才转身,将解药丢给他。
李志手忙脚乱地去捡地上的解药,听到头顶传来幽幽的声音。
“我知道你想脱离我们的掌控,你也在担心,等我们真正找到解决办法之后,会让你原形毕露,让你成为以前那个人人唾弃的庸医,那样的话,你还怎么活下去呢?”
真可怜。
李志将解药嚼碎了咽下。少女缓缓蹲下,悄悄凑到他耳边。
“我能帮你。”
-
风平浪静的通安镇内,魔气还在以一种堪称诡异的速度继续蔓延。
周围几座城也早已沦陷,那些染病的百姓,一开始只是在夜里发病,白日看着只是举止暴躁、行为失控,可渐渐的,他们的举止越发诡异,通安镇发生了数起杀人事件。
魔气深入骨髓,即便是凡人也会入魔。
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李志被魔修袭击了。
蛇妖所遗留下来的香料本就不多,而魔修袭击李志之时,只有师昭在场,师昭与那魔修拼死一搏,等到清言等人焦急赶到时,师昭和李志已被路过的元溪出手救下,那魔修也已经魂飞魄散。
而那些香料只剩下了一点点。
只够救三个人。
那么,剩下的香料便变得极为珍贵,必须用在最关键的时刻,李志便不能再出诊。
“那蛇妖说,这香料与万妖山的土壤有关,长老原本打算派人前去万妖山一趟,但却让魔族抢先一步。”
远离客栈的密林里,透明的结界无声无息地笼罩在四周,少女和少年站在一片黑暗中,低声谈论此事。
师窈眼睫微垂,低声道:“魔族为什么会知道此事?到底是我们之间有人泄密,还是那秘密并非只有蛇妖知道,让魔族抢先一步查到了?”
师窈说的,正是清言想知道的问题。
到底是内鬼泄密,还是魔族棋高一着?
清言面色冷峻,多日的操劳让少年眉心染上化不开的冷意,他听着师窈的话,脑海中蓦地浮现了少女俏生生的容颜。
内鬼。
他怀疑是内鬼。
但他看着面前正在沉思的少女,并没有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而是缓缓道:“当日在场听到蛇妖说话之人,除了我们五人,便是李志、元溪。”
“难道是那个散修?”
师窈一惊,随即思索道:“不、不对,如果是他,他何必屡次出手帮助我们?以他的修为,不至于如此迂回。”
但那个散修,总是神出鬼没,的确蹊跷。
总是让师窈感到不安。
“说到那个元溪。”师窈紧抿着唇,眉心拢上一层愁绪,又好像想起什么,忽然道:“他对昭儿倒是不错,非但救了昭儿数次,那夜我托他保护昭儿,他也不曾拒绝……”
对其他人,他却一次都不曾出手过。
这样一想,当日那蛇妖险些掐断师昭脖子之时,此人出现得极为突然,虽说散修行事随意,但真的会那么巧吗?
他和师昭会不会……
师窈越想越奇怪,无意间撞上清言清冷的眸子,睫毛猛地一抖,猝然回神道:“我……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怀疑昭儿。
她为什么会不知不觉怀疑师昭?
还猜想师昭会和元溪早就认识?师昭上哪能认识这等强者?这简直是荒谬。
难道是因为……她已经半月不曾和昭儿单独相处,所以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又失去了吗?
少女清澈坚定的水眸深处,头一次产生了迷茫动摇的情绪,红唇颤了颤,仓皇地想对清言解释。清言却微微一笑,安抚道:“师妹不必紧张,你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是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如果怀疑,打消怀疑最好的方式,便是亲自去用事实否认。”
少年清雅好听的嗓音,带着镇定人心的魔力。
可每一个字,在这冷风之中都令人浑身发凉。
师窈渐渐冷静下来,掌心紧了紧,闭目道:“你说的对。”
二人很快结束了谈话。
他们临时出来,长时间出来会惹人起疑心,于是立刻分成两路先后回客栈,清言路过师昭的房间时,只见烛火已灭,她应该已经睡了。
真的睡了吗?
她明日不必再出诊,今日会破天荒睡得这么早?
少年脚步渐缓,闭目用神识探听里面的动静。
没有。
连呼吸声都没有。
清言索性用力推开门。
“吱——”
果然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清言眸光一凛,整个人立刻掠了出去,来到了客栈的屋顶,拿出寻魔石测魔气。
没有魔气。
他又跳下屋顶,迅速捏诀,在客栈飞速搜寻气息,一直来到客栈后无人的后山。
这客栈后山已是几个月人迹罕至。
此地地势特别,地下涌出不少天然泉水,从前曾有达官贵人在此修葺温泉山庄,因但因近期天下不太平,山庄已然空置,外面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
清言搜寻了周围,只剩下这一个地方。
他素来谨慎小心,避免月光反射剑光,连佩剑都未曾召出,只在黑暗中隐藏气息,一步步前进。
万叶沙沙,清风吹面。
青竹掩映处,一处被前人精心砌出的玉泉清池,在月下反射着凌凌波光。
清言走到这玉泉处,隐隐听到轻微的水声,和低低的轻笑声。
——仿佛少女正在与谁耳鬓厮磨、调笑作乐。
少年的眸底有些惊愕,目光透过遮蔽的竹叶,看到石台上放置的东西。
毡帽,布衣,粉白绣鞋,以及崭新的衣裙。
是师昭。
她在这里和谁一起沐浴?
清言眸底冷光乍起,犹如打磨锋利的刀,袖中手指蜷了蜷,下意识便想握住佩剑,脚下却踩到树枝,发出咯吱脆响。
“咔嚓。”
而那片青竹的另一面,少女依偎在青年怀中,轻轻磨蹭着对方的喉结。
少女全身赤/裸,每一寸肌肤都浸在清澈的山泉之中,月光通过水的折射,给她镀上莹白色的轮廓,犹如神女般皎洁不可侵犯。
玉肩细颈,皎皎似月。
脸上丑陋的伪装已被泉水一一洗去,露出最漂亮的眉眼。
她满足地阖着眼睛,像只餍足的小猫。
“咔嚓。”
那道响动如此清晰。
她听到声响睁开眼睛,注意到巫羲眼底隐有金光。
这是不悦的征兆。
是敢谁打扰她和魔神大人相处呢?
师昭漫不经心地回想了一下,记起自己出来时,似乎多此一举,故意熄灭了房内的灯。
哪个讨厌鬼最碍事多疑?最该死呢?
她轻轻一笑。
然后用惊慌失措、万分心虚的声音扬声喊道:“谁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