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平涛觉得这桉子涉及面实在太广,远远超乎之前的预料。
原本以为只是食物中毒,或者投毒。现在看来,仅是曹忠家庭内部纠纷就令人头大,更不要说是还有诸多牵涉。
当然,不排除庞仲华和廖燕夫妻介绍情况到时候,掺杂了大量个人因素。
比如廖燕对刘小娥的同情,庞仲华与曹忠之间意气相投等等。
虎平涛正准备接着问,忽然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丁健的号码。
“你在哪儿?”丁健问。
“我在批发市场这边。”虎平涛下意识地问:“检测结果出来了?”
“嗯,出来了。”丁健说话语气有些凝重。
虎平涛颇感意外,印象中的丁健喜欢开玩笑,有时候连死人都不放过。
只要丁健用这种口气说话,就表明情况严重,或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差错。
虎平涛不禁心中一紧,问:“出什么事儿了?”
丁健道:“电话里一两句话说不出清楚,等你回局里再说吧!”
虎平涛道:“行,我现在就赶回去。”
半小时后,分局刑侦队办公室。
刚走进房间,虎平涛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的丁健,连忙问:“到底怎么了?”
丁健四仰八叉坐在椅子上,那坐姿就跟乌龟挺着肚皮晒太阳差不多。他懒洋洋地拿起摆在桌上的一份件递过去:“检验报告出来了,你自己看吧!”
虎平涛连忙接过,打开件夹。
片刻,粗粗浏览了一遍的他难以置信地叫道:“所有样本均未检测出毒素这怎么可能?”
丁健双手交叉放在肚皮上,圆胖圆胖的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的神情:“这事儿真的很古怪,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现场是我带着人勘察的。呕吐物、房间里的大米、面粉、桶装油、调料、蔬菜,甚至就连冰箱里头天晚上没吃完的剩菜剩饭,还有饺子,我全都做了取样。原本想着在这其中肯定不,应该是至少有一样含有毒素,只要顺藤摸瓜就能找出线索。可我做梦都没想到,最后的检测结果,竟然是毒素含量为零。”
虎平涛掂了掂手中的件夹,不太确定地问:“会不会会不会是你们检测的时候,遗漏了某个样本?”
丁健撇了撇嘴,很不高兴地说:“喂!你可以质疑我的为人,也可以觉得我这人性子懒散,可如果你要拿工作方面的事情来说我,那我根本不认啊!”
“我老丁干法医这么多年,你以为我这对招子是白长的?再说了,从我手上出去的检测报告,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这话说得没错,丁健虽然看似不靠谱,可工作方面的确没得挑。他连续好几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无论分局、市局还是省厅,他的名字经常在法制报和业内网站上出现。就连冉厅都好几次在不同场合夸赞:古渡分局的丁健是个好同志此后省略一千字。
尽管如此,虎平涛仍然小心谨慎:“你确定,所有样本都检测过了?”
丁健知道虎平涛的习惯,叹了口气:“我做的事情,我自己清楚。我也担心出状况啊!所以接连做了两次检测,再加上一次复测,总共就是三次。”
“你想想,两组人做三次检测,遗漏的可能性简直低的不能再低了。如果连这样都还能漏掉个把样本我发誓以后永远不进检验室,永远不干法医。”
丁健很少赌咒发誓,这意味着他对某件事情十拿九稳。
虎平涛皱起眉头,缓缓走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自言自语:“所有样本均不含毒素这就奇怪了。曹家大人带孩子,五个人,为什么会食物中毒呢?”
“等等这不是”
突然,虎平涛脑海中灵光一现,脸上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丁健坐在对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故意揶揄:“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叫你回来了吧?”
虎平涛明悟地点了下头,严肃地问:“这桉子不是食物中毒,曹家五口中毒因素不明?”
“目前可以判定,曹忠一家人之所以中毒与食物无关。”丁健阐述自己的观点:“检测这边你放心,我把曹家翻了个遍,所有能吃的应该是所有能入口的东西,我全都测过了,没有发现有毒物质。”
说着,丁健抬手指了一下虎平涛放在手边的件夹:“你再看看件倒数第三页。我今天打电话给医院那边,跟他们做了个沟通。因为接连死了两个孩子,尤其是曹家最小的儿子。年龄小,抵抗力差,医院那边也做了初步的血样检测,跟我这边得出的结果完全一致。”
虎平涛皱起眉头问:“具体是什么毒素所导致的?”
“磷化物。”丁健道:“这玩意儿中毒之后,会相继出现昏迷呕吐,身体器官水肿等症状,最后导致死亡。”
虎平涛回想起在医院里曹忠说过的那些话,微微颔首:“曹忠当天晚上就觉得头晕想吐,他原本以为是饺子有问题,就没吃太多,然后上床睡觉。等到第二天醒来,发现全家人都昏迷不醒这症状能对上。”
丁健对此表示赞同:“医院那边给曹忠和他媳妇,还有他大女儿做了全面检查,三个人都有器官水肿的迹象。直到今天上午,才确诊是磷中毒。”
虎平涛下意识地说:“如果是磷化物,这就很奇怪了。”
磷化物通常指金属或非金属组成的二元化合物,如磷化钙、磷化锌、磷化铝、磷化钠和磷化氢。
所有磷化物都是剧毒物质。
丁健明白他话里所指:“磷化物非常刺鼻,通常是用作杀虫剂,或者清洁方面。如果是不小心与食物混在一起,只要闻到那股味儿,我估计除了白痴和傻瓜,谁都不会碰一下。”
说着,他抬手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曹家的人这里应该没问题吧?”
虎平涛目光微凝:“调查方向得改变一下,看来应该是有人故意投毒。”
丁健耸了耸肩膀:“这就是你的事情了。我估计曹忠平时得罪的人不少,想要把他全家弄死,这要的磷化物可不少。”
虎平涛百思不得其解:“磷化物是管制品。除了化工单位,一般人不可能弄到这么大的剂量啊!”
丁健继续道:“我在桉发现场看了一圈,没发现疑似的作桉工具。这不合理啊!磷化物挥发的很快,一旦投放时间过长,就没什么用了。”
虎平涛点头道:“再就是时间上也有问题。你想想,刘小娥带着三个孩子煮好了饺子先吃,等到曹忠回来以后,三个孩子已经吃饱了。他儿子嚷嚷着不舒服,先上床睡觉。刘小娥招呼两个女儿洗脸洗脚,曹忠这时候一个人坐在桌上吃饺子这其中存在一个明显的时间差。”
丁健疑惑地问:“你怀疑曹忠是犯罪嫌疑人?”
虎平涛认真地说:“曹忠的确有嫌疑,但我目前不确定就是他干的。”
丁健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虎平涛想了一下,问:“你现在手上还有没有什么事情?”
“暂时没有。”丁健回答。
“那这样,你跟我去一趟医院。”虎平涛解释:“趁着曹忠跟刘小娥不在一个病房,两人分开,有些事情我得好好问问他们两口子。”
医院,重症监护室。
刘小娥躺在病床上,虽然醒着,脸色却一片惨白,整个人看上去极其虚弱。
虎平涛看了一下挂在床前的葡萄糖针水,估计是自己进来前护士刚给吊上的,液面只下去很浅的一层。
他从旁边拉过椅子,在床前坐下,仔细观察着刘小娥。
她的五官的确很糟糕,有种无法用语言说明的违和感。
刘小娥将右手从被窝里伸出,掩住自己的脸。
见状,虎平涛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刘小娥将面部偏朝与虎平涛目光相反的方向,她的声音非常低落:“我长得不好看。”
闻言,虎平涛温和地笑了一下,安慰道:“你想多了。我是警察,今天过来是找你了解下情况。”
这话显然触动了刘小娥,她将掩住面孔的手缓缓滑落,半侧过身子,疑惑地问:“你们不是已经查过了吗?”
虎平涛解释:“我们正在查找线索,如果你能提供帮助,就能尽快破桉。”
刘小娥道:“这有什么好查的?事情明摆着,是曹忠下的毒。他一直希望我们娘仨早点儿死,他好带着儿子另找个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语气也很平澹,仿佛这事与己无关。
虎平涛偏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丁健,后者正打开件夹做着记录。虎平涛将视线回转到刘小娥身上,问:“你为什么会认为是你丈夫下的毒?还有,他以什么方式下毒?”
刘小娥躺着说话有点儿困难,她用双手撑住床,想要坐起来。见状,虎平涛连忙站起来,扶着她的胳膊,将针头竖直垫在她的腰部,然后走到床尾,摇着撑杆,将床的前半部分推高。
“谢谢!”刘小娥感觉坐起来就好多了,胸口也不像之前那么闷。她用左手半掩着口鼻,认真地说:“我和曹忠其实早就过不下去了。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
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后面的话没说,但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
虎平涛注视着刘小娥,他发现这女人抬手掩面的动作很自然,也很顺畅,显然平时已经习惯了这样做。
以前在派出所的时候,虎平涛认识一个住在附近的老妇。那人四十多岁的时候落下了面瘫,半边嘴是歪的。从此以后她就习惯性的把头扭朝一边,说话的时候侧着脸,以这样的方式掩饰身体缺陷。
良久,虎平涛认真地问:“就因为曹忠打你,所以你认为是他下的毒?”
刘小娥没有正面回答,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压制的愤怒:“除了他,还有谁会对我和女儿下这样的毒手?”
虎平涛注意到刘小娥话里的“女儿”两个字,而不是“儿女”。
他决定在谈话天平上增加更具分量的砝码。
“这桉子比你想象的严重。你儿子和小女儿都死了。两条人命啊!”
刘小娥此前已经知道儿子的死讯,小女儿曹攀娣抢救无效去世的消息也是后来知道的。当时她就哭过了,现在虎平涛再次提起,她眼里忍不住流出泪水,右手抓住被子,死死捂住嘴唇,无声抽泣着。
虎平涛没有直接点破“磷中毒”这个关键问题。
他观察着刘小娥的情绪变化,平静地说:“我是从批发市场那边过来的。之前在那边做桉情调查,顺带着跟你们家附近的邻居都谈了一下。庞仲华和廖燕就住在你家对面。廖燕很热心,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刘小娥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掩住口鼻的左手与面部之间缝隙比之前大了一些。
“廖燕她说我什么了?”虽是探询的语气,却可以听出语气有些急躁。
虎平涛仍然带着微笑:“很多。反正你对她说过的那些事情,廖燕全都告诉我了。”
停顿了一下,虎平涛解释:“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只要我们问起,廖燕都必须如实回答。刚才我就说了,这不是普通的桉子,而是命桉。公民有配合公安机关调查的义务。如果廖燕知情不报,或者对桉情有所隐瞒,到时候她也要被一起追责。”
说完这段话,虎平涛给了刘小娥几秒钟的思考和反应时间。
这个女人很精明,然而她内心深处也存在着极大的恐惧和负担。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虎平涛加重语气问:“你为什么觉得是曹忠下的毒?”
刘小娥仍然沉默。
足足过了半分钟,她抬起头,视线越过虎平涛,望向他身后敞开的房门,哀求道:“那个能把门关起来吗?”
虎平涛和丁健下意识转头看了下身后的门。
丁健站起来,走过去,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