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不是他小景,不,他也不叫小景,他叫阿轩,他原本名字是常轩。
可能是苦瓜太苦了,也可能是身上太疼了,小景才吃了几口,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
他一边大口地吃着苦瓜丝,强忍着胃里不适,暗暗安慰自己,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
吃饱了才不会成为罗素玄累赘。
即便没有人在乎他,他也永远不会放弃自己。
他会努力地活着。
人活着就得争口气。
可往往事与愿违,小景越想多吃点东西,他胃就越难受。
小景残败身体,连几口饭菜,几口薄粥都无福消受,竟然面色一白,哇一声尽数吐了出来。
那些脏污甚至都飞溅到了越无尘和林墨白衣衫上。
林墨白下意识就蹙紧了眉头,觉得这好生脏污,难以忍受。
只要一想到,从今往后,小景都会是这个样子,便觉得与其如此,林景还不如不回来。
如此苟延残喘,如此狼狈不堪,若是林景尚有几分神识清醒,应该也会无法接受吧。
毕竟当初林景是那么爱干净一个人,白色道袍永远纤尘不染。
越无尘并没有说什么,没觉得小景做错了,也没觉得脏。
只是抬手轻轻拍打着小景后背,温声细语地安抚道:“没事,你慢点吃,不要着急,不要害怕,没事,不要急。”
小景嗓子难受极了,吐出来之后,胃里是好些了,可肚子里又空了,他很饿,可胃却不容许他多吃。
也是这会儿他才明白,沈清源那一剑,可能是伤到他胃了。
所以,他现在连吃点东西,都如此艰难。
为什么,伤了他人一点事都没有?
小景觉得这并不公平。
他抬眸瞥着越无尘,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要问一问,贵派高徒滥杀无辜,是不是应该按跪下来,当众狠狠管教一顿?
是不是应该在受罚后押跪在他面前,同他好好道歉?
可小景并不确定,面前道士,究竟会不会偏袒自己徒弟。
“越宗师,我去喊人进来收拾,如此污秽,怎可……”
林墨白眉头蹙得紧紧,望着床上坐着柔弱少年,看着他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满脸煞白模样。
总有一种很不真实感觉。
林景就从来不会这样狼狈!
林景就从来不会如此污秽!
林景那么爱干净一个人,绝对不会把别人衣服弄脏!
可是……小景会。
小景如此不堪,如此狼狈,又如此蠢笨。
不过就是吃个饭,就好像要了他命一样,狼吞虎咽到呕吐出来。
谁家能教养出这种孩子来?
常家到底干什么吃,即便再不得宠孩子,毕竟也是亲生,为什么不找个先生好好教一教?
林墨白看着这样弟弟,觉得无比痛心,只觉得身上被弄脏衣服,好像火炭一样,烙在了他皮肤上。
让他说不出来抵触,说不出来恶心,甚至觉得十分嫌弃。
可这孩子又确确是他弟弟,明明看起来都有十五、六岁了,行为举止却不如五、六岁稚子。
林墨白恍惚想起林景五六岁时模样,那也是他初见二弟时候。
小林景穿着一身白色道袍,因为年纪小,看起来粉雕玉琢。
头上戴着纯阳巾,两边垂着锦带上,绣满了织金九瓣莲花。
腰间佩着慧剑和一个紫金小葫芦,看起来跟小大人一样,站在一群弟子中间,显得十分沉稳。
见到他时,就恭恭敬敬地拱手,唤他一声兄长。
然后就一直跟在师长们身后,默默站好,从来不插话,安静得像是一棵玉树。
就连林墨白当初想抱一抱他,林景都摇头婉拒了,说这样不合道宗规矩。
林墨白当时不知道道宗什么时候有规矩说,他不能去抱一个五六岁孩子。
被拒绝过一次之后,他就再也没主动抱过林景了。
一直到林景死,他都没抱过林景。
反而抱得更多,是家里那个混世小魔王林惊鸿。
算起来林惊鸿也差不多是六岁被接回林家。
明明是双生子,可两个人模样性情天差地别。
林惊鸿可不像林景那样乖巧懂事,相反,林惊鸿很淘气,成天到晚上蹦下窜没个正形。
稍微骂他几句,小惊鸿就哇哇乱哭,拎起小包袱就要离家出走,还说他要独自闯荡江湖。
就因为林惊鸿太闹腾了,林墨白就不得不多费点心思管教他,甚至是哄他。
把一个炸了毛孩子抱在膝上,温声细语地把毛捋顺了……
可现在小景,莫说比不过当初小林景,就连小惊鸿都不如。
小景察觉到了那种异样目光,也下意识抬起了头。
与林墨白四目相对一瞬间,即便小景反应再迟钝,他也清楚明白地察觉到了。
对方眼中流露出失望,还有那么几分……嫌弃。
林惊鸿大哥只会对林惊鸿好,当然不会对他好。
小景也不觉得难过,因为面前男人也不是他大哥。
可小景还是会因为自己给别人添麻烦了,而感到抱歉。
等咳嗽稍微缓一些了,小景才低声道:“对不起,我把你们衣服弄脏了……”
林墨白只觉得听到这句话一瞬间,就宛如万剑穿心而过。
油然生出了愧疚之情,他本不应该如此嫌弃小景。
因为,林景会沦落至此,也有他当初出一份力,难道不是么?
如果当初他选择信任林景,带人围山,把林景从师门重刑下强行带走。
也许,也许林景就不会死。
如此,林景现在还能和从前一样,微笑着说:“兄长,今年海棠花开得真好看。”
那么林墨白就能一如既往地回他:“我让人折几枝最好给你。”
然后在送林景回道宗路上,林墨白还会对他说:“常回家看看,惊鸿一直念着你。”
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直到现在依旧历历在目。
林墨白实在看不下去了,转头就走了。
小景看着他离去背影,默默抿了抿唇,又去同越无尘道:“我真不是故意,我有好好吃饭,只是胃……胃不太舒服。”
越无尘安慰道:“无妨,你不必自责,你受了很严重伤,需要慢慢静养。”
顿了顿,他很自然地摸了摸小景头,看着小景很抗拒地缩着脑袋躲闪样子。
心尖无时无刻都像是横着一柄利刃,将他戳得血肉模糊,血流不止。
伤口永远都没有结痂那日。
林景生前对他这个师尊十分信赖孺慕。
虽然林景嘴上不说,可目光永远追随着他。
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头,都能看见林景那双温柔澄澈,干净到没有任何杂质,宛如琉璃一般眼睛。
如果被他发现了,林景就会露出一种略有些羞赧笑容,然后拱手低声唤一句“师尊”。
越无尘从前一向主张着,对待徒弟要严加教导。
不管多大孩子在他面前,都必须规规矩矩,一点行差踏错都不许有。
稍有行差踏错,必须得罚。
对待林景,虽也未曾疾言厉色,但也是严厉有余,慈爱不足。
甚少像现在这样,抬手抚摸徒儿头。
偶尔夸林景一两句,或者是摸摸林景头,他那个乖巧懂事徒儿,立马就会冲着他笑,眼睛亮晶晶,好像有万千星辰碎在里面。
越无尘本以为,抚摸小景头,能安抚住小景。
本以为小景会和当初一样,扬起一张笑脸,满眼孺慕唤他师尊。
本以为小景还会喜欢。
可是,现实却狠狠将这一切都撕碎了。
面前小景失去了所有记忆同时,也失去了对他这个师尊信赖和孺慕。
虽然越无尘看得出来,小景在极力隐忍,但那咬紧牙齿,绷紧脸皮,甚至是抑制不住微微发颤肩膀。
无一不表明,小景不喜欢这样。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厌恶反感。
小景不再信任他了,眼底不再有孺慕神采,取而代之是恐惧,抵触,警惕,反感。
越无尘心就好像被人生生剜了出来,然后又狠狠摔在地上。
摔得粉身碎骨,七零八落。
他不能去责怪小景,因为错不在小景。
“小景……”
“请你不要叫我小景,”小景抬起头来,满脸坚定地道:“我姓常,单字一个轩,小景是罗素玄给我起名字,他说,救人一命,犹如再生父母。他救过我,所以我不能拒绝他给我改名字。但你们对我并没有恩情!”
小景神色很认真,直接就打断了越无尘话,他道:“请你叫我常轩,不要唤我小景了。”
越无尘听了,却如同身受红莲业火焚烧。
他对小景何时没有过恩情了?
当年是他把林景从合欢宗一干人等手中救下。
也是他将林景带回了无极道宗,还收他为亲传弟子。
甚至在算出林景命中有大劫,与整个修真界生死存亡息息相关时。
他也从未放弃过林景,将其视为亲子,十七年如一日悉心教导。
不惜一切代价,为林景逆天改命,让其成为玄门高足,名门正派,让他成为道宗最锋利一把剑刃,为修真界,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可后来发生一切,无一不告诉越无尘,一切都是上天注定。
林景命盘本该如此,无可挽回。
一个半路冒出来邪道,凭什么能轻而易举就骗取了他徒儿信任?
事情发展本不该如此!
越无尘深呼口气,终究还是没舍得对小景说半个字重话,他道:“常轩是你从前身份,这个身份并不好,会让你声名狼藉一生。你以后就是小景,只是小景。本座会收你为徒,带你回无极道宗,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师尊会照顾你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