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还记得,当时身后好多柄剑要刺他,他很害怕。
他不想死,觉得该死人并不是自己。
一心都是再见阿娘一面。
他要确定,阿娘是不是真自由了,有没有人再欺负她了。
然后脑子一热,他抬手抓了什么东西。
哦,是那柄拂尘。
是那些人一直在争抢拂尘。
是属于林景拂尘。
那拂尘委实是一样好宝贝,而且还是一样心地善良好法器。
当时是拂尘救了他,才没让他被剑捅成筛子。
他还记得,他好像伤了罗素玄,然后又不受控制地去伤林惊鸿。
小景认为,他那只是遇见危险了,下意识想要自保。
可大家都在呵斥他,让他住手。
不许他伤害林惊鸿。
并且有三柄剑,对准他喉咙。
后来,他就被很大一股力量弹飞出去了,亲眼看着林惊鸿大哥,把林惊鸿接入怀里。
好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宝贝。
可小景自己却悬飞在半空中,长发翩飞,漫天都是他喷出鲜血。
小景缓缓睁开眼睛。
先是看见床头陌生鹅黄色床纱,之后才瞥见,旁边坐着道人影。
穿着玄色道袍,额间有一条鲜红竖印,用一支纂刻了九瓣莲花道簪挽起了满头白发,正坐在床边凝视着他,看起来非常冷清疏远。
可小景却觉得一瞬间如坠冰窟,整个人霍然从床上窜了起来。
又因为体力不支,而重重地跌回床上。
他什么也没说,半个字都没吭。
不受控制地浑身哆嗦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很快就冒出来,争先恐后地顺着额发往下淌。
连衣衫都浸湿了,整个人像是才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小景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只觉得望着面前玄衣道士,整个人就开始不受控制了。
小景眼睛,根本不敢去看面前人脸,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他身上很疼,但他不敢说出来,只能默默忍着。
并且他总是觉得,下一瞬,面前这个穿玄衣道士,就要从衣袖中召唤出剑刃来,然后狠狠在他身上乱戳。
这种感觉实在太强烈了。
小景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尤其这人还蹙着眉头,面露关切地向他伸出手。
小景觉得,他好像要打自己,下意识把手抬起来一挡。
可那手只是轻轻搭在他背上,温声细语地询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
小景觉得哪里都不舒服。
那种想要逃离感觉,一瞬间攀上了顶峰。
小景很抗拒这人触碰,抬手挡住了自己脸,牙齿咯咯打颤地道:“不……不要碰我!”
越无尘微微一愣。
在日夜不息守了徒弟三天三夜中,他想过无数种,徒儿苏醒时,会对他说什么话。
可能痴痴地望着他,唤他师尊。
也可能不认得他了,满脸迷茫地问他是谁。
或许,也会是沉默不语,低着头什么都不说。
可唯独没想过,徒儿会对他如此抗拒。
从来没对他这个师尊,说过半个字徒弟,竟然有朝一日,让他不要碰自己。
越无尘恍惚了很久,才渐渐说服自己,林景是林景,小景是小景。
林景和小景之间,差了不仅仅是七年光景。
小景已经沦落至此了,不能再吓着他了。
是他这个当师尊,没有照顾好徒弟。
“你别怕,本座是无极道宗宗主越无尘,并不是什么坏人,也不会伤害你。”
小景分不清楚什么是好人,什么才是坏人。
他从前认为,林惊鸿是名门正派,一定是个好人。
可还不是被林惊鸿在危难关头,狠狠甩开了手?
被林惊鸿师兄捅了一剑?
还不是被林惊鸿大哥掐着脖颈,举在半空中?
因此,小景并不认为,面前人是个好人。
相反,经历过之前事情,小景也变得警惕起来。
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别人说那样,是个彻头彻尾傻子。
他知道,罗素玄和这些人有仇,他现在能躺在这里,一定是因为罗素玄被他们打跑了。
而他们都认定,他跟罗素玄关系匪浅,所以,肯定会用他作为要挟,逼迫罗素玄露面。
小景虽然很生气,罗素玄为了争夺一柄拂尘,就任由他被人掐住脖颈。
但从潜意识里认为,罗素玄救了他两次,还救了他母亲一次。
加起来算三个大恩情。
罗素玄为了林景拂尘,抛弃了他一次,抵掉一个大恩情。
那么就还有两个大恩情。
小景虽然时常不记事儿,但也知道知恩图报四个字是怎么写。
别人对他好,他会感恩。
别人对他坏,他也不会忘。
小景深呼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他告诉越无尘:“我和罗素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你们拿我来威胁他,是不会有用。”
越无尘听了,说不出来难过。
在小景昏迷三天时间,他已经从林惊鸿口中得知,小景之前被一个叫作罗素玄邪道拐.骗了。
那个罗素玄趁人之危,明明知道小景灵智受损,还处处欺他。
是一个无.恶.不.作,十.恶.不.赦,又趁人之危畜牲。
越无尘此前倒是听说过这个邪道,但从未见过面。
如今见小景如此袒护罗素玄,连把罗素玄活活撕碎心都有了。
但越无尘不敢逼迫小景太紧,生怕会伤害到他,尽量温声细语地道:“你不必害怕,本座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利用你去抓罗素玄,你别怕。”
小景不吭声,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沉闷得像是个闷葫芦。
这种模样和林景一点都不像。
在越无尘记忆中,林景从小到大都很乖巧懂事。
也非常有规矩有礼貌,每次见了他这个师尊,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没有任何一丝无礼。
林景就从来不会无视师长问话,有师长在时,也都是规矩地站在一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后背对着人,勾着头,自己抱膝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沉闷得像个闷葫芦。
越无尘也能明白了,为什么林家兄弟会认不出林景了。
因为面前小景,无论从容貌,身形,年纪,修为,甚至是性情上来说,都跟从前林景截然不同。
越无尘都有一种,找错了人感觉。
但林景拂尘绝不会骗人。
面前人就是他们苦苦找寻了七年林景。
只是,他是林景,却又不完全是林景,不过就是林景残魂,在人间暂时寄托一具身躯而已。
须臾之后,越无尘才道:“你饿不饿?”
小景摇头,表示自己不饿。
罗素玄告诉过他,出门在外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陌生人给东西,他不能拿。
可下一瞬,小景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失去了金丹和修为之后,小景只是个普通人,不吃饭话,他会饿死。
越无尘让人送了饭菜来,皆是从前林景很喜欢。
一盘水煮青豆,一盘素炒菜心,还有一盘凉拌苦瓜,加一碗煮得浓香小米粥。
小景初时怎么都不肯吃,后来又想,他不能不吃。
不吃饭话,手脚会没力气,伤也好得慢。
如果罗素玄真来救他了,他也不能给罗素玄拖后腿。
即便罗素玄不来救他,吃饱了才有力气跑。
小景其实并不爱吃这种绿油油菜,但他并没有选择。
反正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
那青豆是他很讨厌东西。
他不喜欢吃豆子,觉得这东西好像在喂鸭子。
也不喜欢吃菜心,他想吃罗素玄给他买大肉包子。
他更不想吃苦瓜,那滋味实在太苦了。
嘴里本来就没什么味儿,吃了几口,全是苦涩,好像胆汁味道。
林墨白进来时,正好就看见小景坐在床上吃饭。
第一反应就是,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
谁家孩子如此娇纵,居然可以坐在床上吃饭?
师长还坐在一旁,他就只顾着自己闷头吃,一点规矩都没有。
可随即,林墨白又猛想起,小景灵智受损了,失去了生前所有记忆。
现如今又是个小门小户出身,身家又不清白,勿怪乎此了。
林墨白没有打扰,进了屋之后,就静静站在床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小景看,试图在他身上找到一星半点林景影子。
可是让他很失望是,除了小景眼神像当初林景之外,再没别相似之处了。
更让他感到失望是,小景吃相很难看,好像很多年没吃过饭一样,狼吞虎咽,缺乏教养。
吃东西又急又快,好像怕别人跟他抢,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林墨白忍不住就要出声提醒他,却被越无尘抬手打断了。
越无尘抬眸冷瞥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道:“要么看着,要么出去。”
如此,林墨白只能强行将心底不快忍住了。
心道,待将小景带回林家,须得从头好好教教他规矩才行,否则根本就无法带出来见人。
还有,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小景就是南阳常家那个傻儿子常轩,否则实在太给林家蒙羞了。
若是将来林景回来了,也不会想要看见自己名声被小景搞臭。
小景哪里知道林墨白想法,他实在太饿了,三天没吃东西了,又受了那么重伤。
就这点清汤寡水,哪里够他吃。
他不敢挑食,不敢不吃,他一定要多吃点,肚子里有食了,手脚才有力气,他才能想方设法跑。
小景知道,这些人当中,没有任何是真心喜欢他。
他们在乎人,是一个叫作林景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