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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受重重禁制所限,容易困倦,而贺离恨在昏暗处又看不清东西,所以去坐到了纸人那边,起码车驾的两侧都悬挂着风吹不灭的纸灯笼。
傍晚时分,残阳已经落下。车马旁的纸灯笼发出盈盈暖光,时值春末夏初,夜风算不上寒冷。
纸人姑娘只顾着驾车,对身边坐了谁没有反应。它的眼珠不能转动,所以在看路时只能移动脖子,虽然生得娇俏,但看起来十分古怪。
贺离恨是亲眼见到梅问情做纸人的,他将修真界诸多门派历数过去,没几个能对得上号的,其中最为著名的清异门倒是精于杂学、通晓异术,但比起道门正宗来说,那只是个二流门派。
她会是清异门的弟子么?不,那身禁制可怕极了……何况就算是把清异门的门主请来,也不会她那手出神入化的拘神术。
贺离恨得不出结论,跟着纸人吹了一道的风,许久后旁边马车的叫声才弱下来,月郎的声音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传进耳朵里,又是求饶又是埋怨,娇得不得了。
他面无表情地借着光做刀鞘,心中忍不住又想到梅问情说的那些话。
不想要孩子就不想要,我又没说想要。
等伤养好了,我自回我的地方去,也不用这么暗示我……
他一不留神,小刀没削掉木屑,在指腹上划开道口子,血迹渗进木头里。贺离恨盯着手上的血,闷得喘不过气来,喃喃道:“我跟她较什么劲。”
她什么样的脾气,第一天不就知道了?梅问情随心所欲,但做事还算负责,她这么多年没有儿女,可见是真不想要、真不喜欢,和对象是谁理应无关。
他这么一想,心里松快了些,刚要伸手擦血,那条魔蛇却暗暗地爬出来,舔舐着他指腹上的血痕。
贺离恨任由它舔,道:“你知不知道她什么来历?”
魔蛇摇了摇头,漆黑的小脑袋趴在他手上,吐了下信子。
“天生魔物也不知道,白养你了。”贺离恨伸手点了点它的脑袋瓜,低叹一声,“你说她会不会愿意跟我走,离开人间,回到修真界去?”
魔蛇只是望着他,并不表态。
贺离恨很快便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敌对众多,修真界关于他的传言又很多很乱,要是她去了,危险之高难以想象,贺少侠能跟她暧昧不清,但修真界的贺魔尊却不能,她会变成他的软肋,拿在手中,就能致人死地。
后半夜时,贺离恨回到了马车里。他脱下外衣散了散凉意,然后把梅问情压在身下的软毯一点点挪出来,重新盖到她身上。
女人的睡姿很是文雅,也几乎没有声音,只是有时会把盖的盖子薄被弄乱。贺离恨把她的手臂放回毯子里,刚想把两侧收挂起来的木板放下来铺自己那一半,就被拽住了袖子。
梅问情没太睡醒,但这人的力气不小,把贺离恨拉到身边,稍微动了动,埋进温暖怀中,枕着他的腿。
贺离恨无可奈何,将她滑下来的头发绕到耳后,轻轻拢到一起,坐在旁边看着她。
他将手悄悄地放在她指间,穿插着交握了一会儿。
明明发乎情、止乎礼,贺离恨却仍然觉得好似犯了什么错,心中擂鼓般地慌乱,又慢吞吞地分开手,闭目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
一夜无眠。
————
“到了到了,看见许州城城门前的旗了!”
随行的江湖人们指着不远处的黑红城旗,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她们这些日因为重金才接了这活儿,又因为种种怪异传说而心惊胆战,此刻终于将担子放下了。
胡掌柜也掀开车帘子扫了一眼,她抬臂扶月郎起身:“到了。”
月郎昨夜伺候她久了,腰酸体软,偎在狐仙儿怀里睡了好一会儿。从前他还表现得温顺可怜,现在交了底,一旦小郎君渴求温存之意得到了满足,他反而不冷不热,没什么笑模样,默默地道:“我服侍你把衣裳穿了。”
他心细手稳,在胡掌柜这活一天,就尽心一天,内衫、腰带、下裙、丝绦,都收拾得妥妥帖帖。月郎半跪下来给她穿鞋,听到她问:“你是不是累了,进了城去睡吧。”
月郎没出声,撑着身子洗了手,伺候完洗漱,又拿起篦子为她梳头,把银簪子插进发髻里时,胡掌柜冷不丁地又道:“你从前给你妻主也是这么服侍的?”
月郎看着镜中的她:“月奴对每一个同榻的娘子都这么服侍。”
胡掌柜因为他连张笑脸都不给,所以故意找茬,没想到这小郎君嘴也很硬,张口就狠狠恶心了她一把,狐仙儿点上烟斗,冷笑一声,攥过他的手腕低头道:“我不嫌你脏,你还真当自己干净?我看你——”
话没说完,月郎就陡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捂着嘴犯恶心,竟没撑住倒了下去。胡掌柜接住了他,骂也不是,不骂也有点儿怪,只得先把人送到梅问情那边去,她去给随行的江湖人士们分发金银。
将雇来的那些人打发走了之后,胡掌柜过来一问,看见梅问情垫着一块帕子给月郎把脉,神情很是淡然。
她放心许多,拿起车内的一杯茶解渴,边问:“怎么样了?”
“他有了。”
“噗——咳咳咳。”
胡掌柜被茶水呛得咳嗽,瞪大那双狐狸眼:“谁有了?有什么了?啥时候有的?”
梅问情语气飘忽:“啊,一个半月了,你觉得是什么时候有的?”
“我怎么知道哪个傻老娘们让男宠生孩子?”胡掌柜震惊不已。
梅问情看着她,目光很是怜悯。
狐仙儿抓了抓本就没簪好的头发,持续难以置信:“那我是不是得把人送回去啊?不是,那孩子他娘是谁啊?这大海捞针怎么找啊?”
梅问情叹了口气,担忧不仅成真,最大的问题是这娘们还是个傻子,她道:“小郎君揣了一肚子狐狸崽儿,我也纳闷孩子他娘是谁,要不你劝他把这窝小狐狸崽儿堕了吧,又不养,是不是?”
“我——”胡掌柜当场愣住,“我的?”
梅问情一本正经地道:“用我的医术担保。”
胡掌柜看向贺离恨:“她这一身医术千金难求?”
贺小郎君迟疑片刻:“……不值几个钱。”
“你少胳膊肘往外拐,”梅问情将月郎交给贺离恨,“你来照顾,我跟胡掌柜看看许州城门。”
她拍了拍纸人肩膀,纸人姑娘便将车马停到就近的地方,并没有太过接近许州城。她拉着魂不守舍的狐仙儿找了个高处,看着许州城进出的人群。
“看出什么没有?”胡掌柜脑袋嗡嗡的,失去了判断力,只得发问。
“只进不出啊。”梅问情眺望过去,“你看到门口那个鼓没有?”
“鼓?”
胡掌柜循着她的指引看去,见到许州城城门底下放着一面红漆大鼓,有一个浑身蒙的严严实实的姑娘拎着鼓槌,进人的时候,大多数她都会敲一下鼓,每当过去一个人,旁边就会有人在纸上记着什么。
观察良久,她只有寥寥数人经过时没有敲这面鼓。
“她是在数什么东西么?”胡掌柜推测。
“赶路的运货行商都知道此地危险,可在重赏之下,许州城主办得天人大会还是吸引来不少不怕死的人士。”
胡掌柜扭头看了她一眼,心说你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她没有击鼓的那几位连个影子都没有,似乎不是人。她应该是在统计真正的‘人’的数量。”梅问情道。
两人稍一合计,决定她们两人先进去,让贺离恨跟月郎先远远看着,贺离恨的能力有目共睹,保护安全应该无虞。而梅问情跟狐仙儿一个是人,另一个恰好不是人,能够试试这鼓到底有什么名堂。
贺离恨不放心她,抱着蛇刀坐在马车外,盯着她俩的身影。
两人走到进城的队伍里,胡掌柜在前,蒙面女果然没有敲鼓,而是仿佛用黑布下的眼睛看了她许久,等到梅问情上前,她拿起鼓槌高高举起,还没落下,梅问情便笑眯眯地问:“这位娘子写什么呢?”
她身姿矫健敏捷,一眨眼就到了书案面前,单手压在桌面上,飞快地扫过去一眼。那记录的女子呆滞一瞬,大怒道:“没有你的事,这不能看!”
匆匆一眼,梅问情已经见到上面的字迹。
在那张长长的纸上写着:“食客,第三十一,狐。食材,第四千二百五十……”
后面的字她还没写。记录的女子转头向蒙面女道:“还愣着干什么,敲鼓啊!”
蒙面女举着鼓槌,僵硬不动,似乎还在认真地看着梅问情,过了好半晌,她才喃喃地道:“这是食材……不,这是食客……这是食材?还是食客……”
她麻木地喃喃着,如同一个卡死的机器难以运作,直到她说:“你是不是食材,你是食客?让我尝尝,让我尝尝……”
那架红漆大鼓的鼓内开始震动,里面仿佛有什么活物一直在顶动,终于,嘶啦一声,鼓皮被一个顶穿,一个婴儿从里面爬出来,这个婴儿眼眸漆黑,长着一条蝎尾,它趴到蒙面女的肩膀上咯吱咯吱地拍手笑道:“她是食材!她是食材!”
说罢,蝎尾鼓童从她肩上猛地跳起,弹跳力惊人地飞扑过来,一把抱住梅问情的脖颈,狰狞地张开还没长牙的嘴,冲着她的咽喉一口咬下!
刺啦一声,她脖颈上的金纹瞬间微亮,仿佛冷水入热锅,烫出一股滚烫的白烟来。鼓童凄厉地惨叫,瞬息掉在了地上,两只手都被金纹烫得血肉模糊,它大叫道:“她欺负我——她欺负我!”
梅问情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被它碰过的肌肤,淡淡道:“我果然很讨厌小孩。”
梅问情盯着他的眼睛:“你贴在我怀里,求我宠幸你,说要嫁给我,要给我生孩子……少侠虽然浪迹江湖,但这自荐枕席的本事着实不错。”
青年耳根泛红,几乎要撑不住体面,怀疑道:“真的?”
梅问情笑眯眯地道:“当然是真的,撒谎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这世上像我这样勇于负责的好女人已经不多见……”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截枕头砸到面前。梅问情拽开枕头,看到贺离恨被气得活色生香的那张脸。
他看出来对方是在骗自己了,可偏偏昨天那事儿只能怪他,怪那条淫性不改的蛇,怪不到梅问情身上。贺离恨虽然气她在这事上都敢信口胡言,但忍了又忍,说得却是:“昨晚的事麻烦你了。”
梅问情微笑道:“不麻烦,你那几声好姐姐叫得我心都酥了,贺小郎君……”
她这声音又轻又柔,羽毛似的擦过耳畔。贺离恨浑身一抖,好似昨夜他真的贴到对方身边,不知廉耻地叫她姐姐、自荐枕席去了,他虽知这事恐怕是对方胡说的,却还因为这些隐秘念头而身躯微热。
那蛇毒恐怕是沉在了他身体里。
贺离恨移开视线,苍白的薄唇已经被摩挲得充血泛红,微微发肿。他还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一副被人蹂/躏的面貌,只是缓解口渴似的多喝了几口茶,便道:“我洗漱去了。”
背影跟逃难似的。
梅问情望着他跑掉,手中不知何时揪着一条漆黑的小蛇,拎起来捏面团似的玩儿。昨夜还跟自己主人威风八面、自作主张的魔蛇,这时候瑟瑟发抖,简直像天真无害一脚就能踩死的蚂蚁一样。
“你倒挺会献殷勤。”她道。
小蛇委屈可怜地嘶嘶两声。
“找他去吧,一会儿他该发现你不在了。”梅问情松开手指,声音散漫,“我又不杀了你炖汤,这么怕我做什么。”
那蛇便呲溜一声滑走了。
本来今日就该启程,离开一片祥和的申州,但因为昨夜魔蛇捣乱,他的伤一下子爆发出反弹的迹象,连外表的康健也支撑不住。
气血亏空的虚弱还在其次,当四周昏暗之时,连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东西,牵扯到了难以修复的内伤。刘潇潇告知了庄老先生,得知老师今日没启程,又送来不少吃食和药材。
她这么一个世家小姐,撸着袖子烧饭煮药,诸般杂事样样精通,确实让梅问情很是满意。
刘潇潇吃过饭就走了,炉子上架着的药壶也被取了下来,只等倒进器皿里即可。
贺离恨倒了碗药,苦涩气息蔓延开来。他闭着眼睛喝空了药碗,忽然道:“我是很危险的人,其实你不该跟我一起走,这地方很好,清净安全……”
梅问情伸手提了一下肩头的衣裳,头也不抬:“这话我听着烦。”
贺离恨奈何不了她,又道:“我是真心为你着想才说的。”
“你身体没好,不该心急。”梅问情凉凉地道,“我也是为你着想才说的,你听了吗?再说,我不跟着你给你收尸,你这身体平白糟践了怎么办。”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过了一会才响起声音:“那我们明日就走吧,我的伤不要紧,这些药,其实也治不好我。”
梅问情放下书看着他,两人的视线交汇。她的眼睛平日里都带着笑,那是一种虚假的、冰凉的笑意,但此刻对视,她眸中只有平静。
“治不好你。”她自言自语,“我知道。我也该走了。”
她在这个地方盘桓了这么多年,也该挪挪脚步、动动地方,这世上像贺离恨这么漂亮好看、又逗起来可爱的男人不多。
她说完这些话,贺离恨又念念叨叨、反反复复地说了好些话,又是劝她,又是告诫,要不是她看得出贺离恨的功法跟脚,差点以为这人是个光明磊落的正道了。
她低着头喝茶看书,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桌子,态度很是敷衍。贺离恨看她这样,也住了口,本想掉头就走,走前又回头,把梅问情手里的书抽出来,掉了个方向塞回去:“还看书,你一直都拿倒了,我看你除了艳情话本外,没几页书是看得进去的。”
说罢,终于扳回一城似的,神清气爽地走了。
梅问情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书,啧了一声:“脾气还不小。”
————
启程那一日,天灰蒙蒙的。
梅问情登上马车,远处响起一阵冲天的乐声和排场极大的红色礼箱。刘潇潇将金银细软放到马车上,跟老师解释道:“……那天您把信烧了,没有去,但这事让白家老大人知道了,就给渊哥哥订了亲,这是送聘的队伍。”
“哦。”她应了一声,进入马车。
马边的四角铃铛响了,滴溜溜地碰撞。马夫娘子坐在外头取车,跟送聘的队伍擦肩而过,洋洋洒洒的喜乐吹奏声在这一瞬间微弱起来,仿佛只能听见马车上叮当、叮当的铃声。
贺离恨掀开车帘望过去,道:“你心里真没有一点想法吗?”
梅问情道:“我是吊着人的坏女人,风流至极,正常人瞎了眼都看不上,他逃离虎口,贺小公子为我行善积德、救他于水火之中,堪称活菩萨,很该为他高兴才是啊。”
贺离恨被噎了一下,只以为对方还记恨他:“……我就不该跟你说话。”
两人沉闷地待了大半日,在马车驶出申州的时候,贺离恨闷得不舒服,起身下去骑马。外头的驾车娘子连忙道:“哎哟,您是读书人家的相公郎君,怎么能下车来抛头露面,别开玩笑了,儿郎哪会骑马呀?要不您让车里头的梅娘子,您妻主来,让她抱着骑在马上,也稳当些。”
“那不是我……”
“怎么了?”梅问情从车帘里探出头,也不嘲讽人了,忽然笑容满面地道,“我这夫郎脾气大,让你看笑话了,他非要骑马,养得娇贵又说不得,我怎么拦得住。”
驾车的娘子道:“哟,都说读书人家宠爱郎君,我看真是宠得过了头了,这要在我们家,谁能这么宠着呀。”
梅问情深以为然地点头:“还能怎么样,人都嫁来了。”
“是啊,还能怎么着,这些小郎君小爷们,没有一个好相处的,动不动就冲动,哄不听说不动的。要不梅娘子也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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