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澜缓缓地走到容珩床边,借着窗户缝隙透出的月色,微微低头,看了他一会儿。
他闭着眼睛,柔软的墨发陷在枕头上,硬朗的眉骨到鼻梁是一道完美干净的弧度。
睡着的容珩,看起来更好吃了一些。
越看越饿。
顾澜吞了吞口水,呼吸几乎要落在容珩的脸上,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怎么能对兄弟起这种不轨的想法呢。
等顾澜走了,容珩睁开眼睛,然后把头埋进了被子里,黑暗之中,少年的耳尖变的嫣红。
顾澜走出屋,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了许多。
忽然,她感觉到了一阵簌簌声响:“谁在哪?”
她刚问完,睡在院里的卫承渊就警惕的睁开眼睛。
琥珀色的眸中满是迷茫,顾澜立即跑到他面前,平静的说:“闭眼,继续睡。”
卫承渊看见顾澜后,呢喃了一声“澜澜”,然后看了一圈四周,就又一次陷入梦乡。
顾澜有时候也很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能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
或许,这就是父爱如山吧。
谁让她是卫承渊失忆后第一个见到的人,谁让他把自己当成了父亲。
“是我。”
这时,谢昀从墙头探出一个脑袋,然后翻墙落到顾澜面前。
虽然他一身白衣在月色下恍若谪仙,但是这位未来丞相翻墙的姿势,在她看来很是狼狈。
“抱歉,小澜儿,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们吃东西的实在是,你们扰民了。”谢昀说道,他其实很久之前就被隔壁定远侯府的动兵声吵醒,然后就闻见了火锅香。
顾澜看了看天色,如今已经是夜半。
行吧,现在的确是三更半夜,但今天是放假时间啊。
班主任住在自己隔壁,因为自己半夜吃火锅被香醒,这上哪说理去。
谢昀的目光落在坐在地上熟睡的卫承渊身上,眼前闪过几分惊讶:“他怎么在这里?”
他此前翻墙的几次,卫承渊都隐藏在暗处,有容珩在,他也从没注意过这个人。
直到现在,谢昀才仔细看清卫承渊的面容。
顾澜立即抬起头,惊讶的道:“你认识他?”
“算不得认识,”谢昀思忖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但是我在这里见过他。”
“这是什么意思?”
谢昀看了看周围,朝顾澜招了招手:“上来。”
顾澜没有犹豫,霎时间不但攀上墙头,还直接拎着谢昀,坐到了自家房顶上。
“啪”的一声,一块瓦片从屋脊掉落,摔成了碎片,在夜里十分清脆。
谢昀扶住了屋檐,努力平息着怦怦直跳的呼吸,道:“顾,顾,小侯爷轻功真好。”
顾澜:“我最差的就是轻功。”
谢昀:
她这才注意到谢昀满头大汗,脸色都苍白了几分,于是揶揄道:“谢詹士,莫非是恐高?”
谢昀点头又摇头:“怎么会呢景栖只是一时之间不习惯要么咱们还是下去吧。”
顾澜道:“恐高还天天翻墙。”
谢昀:我倒想爬树,可是树不知道被哪个孙子给砍了。
“现在说吧,你从什么地方见过他?”顾澜低头,看了看睡在她毯子之下很香甜的卫承渊,问道。
这个男人无声无息的跟在自己身后很久了,就算他只是个沙包,也是她一个人的沙包,她想搞清楚他究竟是什么人。
谢昀没有隐瞒,他尝试着从屋顶站起来,然后长吁一口气,说:“十几年前,你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孩子时,我在这个后院见过他给你喂饭。
当时在下也只是个孩子,他看见我以后,把你扔到摇篮里就跑了。”
顾澜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难道,卫承渊是个变态?
他叫自己澜澜,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卫岚,而是他本来就认识自己。
从谢昀这里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顾澜叹了口气,道:“谢詹士,需不需要我把你带下去?”
谢昀适应的很快,虽然他脸色仍旧苍白,但已经恢复了从容,这让顾澜有些惊讶。
谢昀眸色微微一凝,勾起唇角,道:“小澜儿,你扶容五公子回房间的时候,可没有询问他要不要。”
顾澜咳了咳,解释道:“偷看别人不是什么君子所为,而且,那是因为我和珩兄兄弟情深说起他,还望谢詹士别将容珩出宫的事情声张出去。”
谢昀的眼中透着一丝深意:“他上次不也来了,我自然不会说什么,但是,你们真的是兄弟情深吗?”
顾澜一脸淡定的说:“不然呢,姐妹情深?”
谢昀摇了摇头,低声道:“小澜儿,你可听过一句话,最是无情帝王家,容五公子的身份,与你在一起,会牵扯太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对容珩,难道只有兄弟之情?”
“当然是”
顾澜说着,眼前倏忽浮现出容珩背着自己,走过那场大雨的情景,想起了他俯身在她身侧,手把手教她写字的样子,还有他唤醒自己时,深邃又锐利的眸。
“当然是兄弟之情,我一个男子,难不成会喜欢上容珩?”顾澜回过神来,平静的说。
谢昀脸上露出莫测的表情,让顾澜回忆起他在自己生理期时候,放在办公室座椅上的棉垫。
下一刻,谢昀就开口道:“当真是,男子吗?”
顾澜的眼眸不受控制的颤了一下,她咽了咽口水,感觉喉结还牢牢贴着,腰带也系的很结实天衣无缝啊,难道太小了?
谢昀这是挑明了,他清楚自己是个女的。
谢昀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过顾澜的头发。
就像是老师在安慰考试失利的学生,这毕竟也是自己的班主任,顾澜没有抗拒,她只是很不解。
“放心,我不会说的,只是这些年苦了你了,想必,是定远侯府也是需要一个男孩作为子嗣承袭爵位,才会让你如此,若这天下男女平等,你也不必这样。”谢昀的声音愧疚而心疼。
一个女子,要终日扮演成男子样貌,在宗学读书,习武,还要面对数不清的刺杀暗算,谢昀不知道顾澜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顾澜只在乎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抱歉是我的错,我明明答应了一个人,要好好照顾你,却错过了你的那么多年。”
谢昀很愧疚,自己这么多年来,以为顾澜只要在定远侯府肯定不会出事,就对她不闻不问。
但他也很惊异,曾经襁褓中的小澜儿长大后,出落得如此美好纯粹。
他曾经在承鸾姐姐面前,看着还是婴孩的顾澜,说,他会努力让大燕再无门第之争,寒门学子也能读书识字,百姓安居乐业,女子也能领兵打仗,眼前的小澜儿长大后,一定能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只有承鸾姐姐相信他的话,而小澜儿,承载着他心中沉甸甸的志向。
顾澜道:“你答应的人,是顾长亭吗?”
谢昀抬起头,眼眸倒映着浩瀚星河,温柔而无奈。
“早知道小澜儿如此可爱,谁管顾长亭死活啊。我当时是见他小时候太傻了,怕他被害死都不知道,所以对他照拂一二,他毕竟也姓顾,若是没了,承鸾姐是会难过的。”
“承鸾——”
顾澜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觉得熟悉又陌生。
谢昀看着顾澜的面容,声音温和:
“小澜儿,你生的很像你的姑姑,顾承鸾。
你女扮男装的样子,与她六七分相似。”
他看见在马车上的顾澜第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寻常人若见到顾承鸾和顾澜,只会觉得姑侄间的容貌有些像,就像顾长亭小时候也见过顾承鸾,却从没在意过这件事。
但他,见过顾承鸾从前扮作男装的样子
谢昀在此之前并不知道顾澜是女子,可是看见她的脸后,便知晓了一切。
当初承鸾姐姐没有告诉自己,顾澜是个女孩,他没有想到,小澜儿会走上和顾承鸾一样的人生。
顾澜一下子想起来,顾侯爷和顾二爷还有个妹妹,也就是自己的姑姑,但是,她在十二年前就已经跟着老侯爷一起,在北境战死。
那时顾澜刚满三岁,顾承昭则继承了定远侯的爵位,奔赴北境,平复了忽然动乱的羌戎王庭。
周夫人也曾说过,她的姑姑小时候就喜欢做男子打扮,老侯爷才为她求来了秘药,等她长大后又恢复了女装,那秘药就被用在自己身上,此事连老夫人都不知道。
顾承昭,顾承业,顾承鸾
原来是这样。
“我姑姑,有恩于谢詹士?”
“救命之恩,再造之恩,谢昀永生难忘。”
谢昀郑重的说,看向天边皓月,行了一礼。
“世人皆知我是被苏老丞相所救,当年才没有和谢家一起被满门抄斩,但实际上,是鸾姐姐冒死救了我。
只不过,后来我被苏丞相发现。我祖父谢太傅其实一直与苏丞相政见不和,苏丞相带走了我,是让我做苏家几名公子的书童,想要羞辱我罢了是鸾姐姐偷偷给我送了书籍经纶,她是唯一相信祖父没有贪墨之人,也是唯一对我说,我一定可以洗刷谢家冤屈的人。”
只是,顾承鸾没有看见他洗刷了冤屈的那一天。
顾承鸾的理想是海晏河清,大燕无忧,顾家无虞,这也是他的志向。
谢昀的眼中迸发出一道明亮的光。
顾澜飞身下去,然后取了一壶酒给他。
“多谢。”
谢昀饮下一口酒,就直接呛住了,俊脸涨红:“咳咳咳其实景栖不会饮酒。”
顾澜说道:“无妨,你讲话很好听,可以趁着喝醉多讲讲。”
现在的谢昀,终于不是讲课让她犯困的谢詹士了,他每句话都带着飞扬的神采,带着第一公子的风姿。
“当今大燕看似蒸蒸日上,如同盛世繁荣,但恰是烈火烹油,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大燕沉疴积弊无数,需要变法图强,需要刮骨疗伤而定远侯府和睿王府,就是刮骨之刀,小澜儿,你会是燕国的未来。”
谢昀的双目迷蒙,却很认真的说。
“对不起,都怪我们这些男儿不争气,才叫你一介女流,承担这些。”
顾澜心道,谢昀,才是燕国的未来。
她看着他,眼前的男人在未来会成为燕国丞相,更是以后的文坛魁首,一直到书中的大结局,他都没有成亲,而是在兴办女子学堂,还提拔了许多寒门学子。
他曾立下誓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原来,他少年时,曾被顾承鸾所救,从此以后影响了他的一生。
虽然容珩是燕国百战百胜的战神,但也是因为有谢昀和秦正笏那样的官员在,燕国才国力强盛,没有穷兵黩武。
她已经在谢昀的身上,看见了一道流芳千古,遗世独立的身影。
谢昀笑了一下,轻声说:“小澜儿,现在,你也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对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我不会因为知道你的身份而威胁你,顾家和你,也是我要保护的。
不管,你对容珩到底是什么心思,我只希望你不会受伤,而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别这么相信我,谢詹士,我又不是真正的顾承鸾。”顾澜板着脸,面容冷淡而平静。
谢昀这么信任自己,把自己整不会了。
他们怎么能一个两个都这么相信她?
她明明一开始只想做个局外人,安静看书中的风起云涌。
后来,她想保护好让自己觉得温暖的定远侯府,却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人看见真正的自己,没有害怕,反而抱住了她。
现在,卫承渊,谢昀他们都很好。
顾澜以为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孑孓一人,可是她现在回过身,发现身边已经站着很多不可忽视的人。
她似乎再也没有办法置身事外。
谢昀看着她,眼神短暂的清明了一瞬,然后认真的说:“我相信你,因为你值得。”
顾澜很冷漠的开口:“谢詹士说那么多,就真的,只是为了跟我互道一下身份?”
她自动形成的保护机制根深蒂固,一旦有人真的想要靠近,就会竖起层层障碍。
谢昀举起来酒壶,小心翼翼的又喝了一口,看着顾澜,说:“其实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顾澜严肃的问:“谢詹士但说无妨。”
谢昀:“以后吃你们这小火锅时候能否多备一副碗筷?”
顾澜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