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被占据了先手,既然今日这一战,是无心之时撞上了有心之辈。
既然对手有精巧的布局,繁复的心思。
那姜望便果断放弃了见招拆招式的交锋,选择以强大的力量来横推这一场!
他直接用毕方印催发神通灵相,用强大的神通之火来覆盖整个战场,摧毁可见不可见的一切,是战斗本能所做出的选择。
但若是深思熟虑之后,他大约仍然会这样选。
因为这就是最佳的应对!
这是千锤百炼后的战斗本能,是在无数次生死厮杀中,培养出来的战斗直觉,是他与生俱来的战斗才情。
在内府阶段,神通最大的制约,就是神通种子所容纳的力量非常有限。
比如姜望一开始,三昧真火只能使用个三四次。
随着修为的增长,和神通的开发,神通种子的制约才会不断被打开,神通力量的极限也不断被拓展。
仍以三昧真火为例。
对姜望而言,一府二府至五府,乃至于现在星外立二楼,带动了神通种子作为“容器”的成长。
领悟“了其三昧”的奥秘,是神通本身“质”的提升。
凝结神通灵相,则是关乎于神通“量”的扩容。
神通灵相并非是所有神通都必经的高级形态,也并不是所有修行者的神通灵相效果都统一,
只是具体在姜望自己身上,是以毕方印助力凝结的神通灵相为躯。以自身的三昧真火为源,在身外另开一“火炉”,吸纳天地间的三昧真火,从而绕过自身体内神通种子容纳的极限,达到神火如瀑的效果。
如此神通一开,万物成烬。
天地间那种阴森的、晦暗的事物,被烧灼得青烟处处。
那些复杂难明又足够坚韧的力量,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了其三昧”。
而那些本质并不难洞彻的,几乎是一触即焚。
关乎于那邪异阵法的压制、关乎于阴森鬼气,乃至于杜野虎和杜野虎的兵阵……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
这灼热的火海一经铺开,此方战场顿无一丝余裕。无非是烈焰,和被烈焰所摧毁的一切。
生死危机已临前!
杜野虎亦是久经战阵,生死厮杀无数的人物,当然不会感受不到眼前的危险。
只见他身上的恶虎煞沸如烟云,大手用力一握,竟将缠在身上的兵阵之力全部抓在手中,化为一根凶戾无匹的长矛,反手便甩开!
却并不是攻击姜望,而是将这根兵阵长矛,径直甩出了火海外。
出得火海又有数里远,这根兵阵长矛才在空中炸开,与兵煞合贯的百余名玄甲劲卒,一时纷如雨落。
杜野虎在这有焚天灭地之势的火海中,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送手下的士卒逃走!
他看得到危险,但好像看不到自己的危险。
他为何不自己带着士卒一起逃走,而是独留己身,在这片火海中?
他始终盯着姜望的眼睛,似乎就是答案。
他自己不仅不退,反而进一步撞进火海中,撞进神火最炙烈的地方。
如此疯狂!如此勇悍!
他的送丧锏依然往前砸落,深沉的铁黑色似是要砸破赤红。
他绕身的恶虎煞被火海焚为血烟,很快就连血烟也被烧没了。
澎湃的道元沸沸扬扬,不断涌出。又似雪遇骄阳,不断被灼空。
他的毛发开始干枯,他的皮肤开始焦裂。
他的血液开始干涸,他的肌肉开始溶解。
可他身上的血纹,愈发鲜艳了!
可是他的眼睛,愈发坚定了!
他的力量随着他的伤势,近乎无限地在膨胀。
饮血之神通几乎催发到了当前程度的极限。
而一锏砸向了姜望胸膛!
铛!
在千钧一发之际,长相思如天外贯来,横在了流光过隙的那一瞬间,挡在了送丧锏之前。
这是绝妙的一剑!
杜野虎在火海之中独身反冲。
身填死地,是几乎不可被预知的一步。
然而姜望的剑,仍然出现在恰当的位置。
以剑抵锏,锐当万钧。
这是绝对实力上的超越。
但几乎已经被三昧真火烧死的杜野虎,自饮血神通之中所获得的力量,实在太过恐怖。
送丧锏砸在长相思的剑身上,虽然被格住,却仍然在前行。带着剑身一起往前砸,咆哮的恶虎煞冲击着锋锐剑气。
与此同时,姜望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万鬼嚎哭之声,齐齐哀叫,惨不忍闻。
而他的道元,自七窍,自毛孔,自身体任何一“漏”,疯狂流泻。
一身有万漏,处处泻根本。
那缚住手脚的无形之鬼明明已经被三昧真火焚化,那凄叫不止的鬼鸦,也早就消亡于火海中,三昧真火焚烧过这座邪异阵法所存在的根基,可他的道元……竟然还是在流逝!
在他展现最强大一面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遭遇危险的时候。
杜野虎不退反进,不断叠加伤势和力量,奋起一锏而来。隐藏在暗中的那个对手,几乎已经明确了身份的林正仁,也在这个时候发起了最疯狂的攻击。
这邪异非常的大阵,名为万鬼噬灵。
此刻已然催动至极限,动摇了天地之力,奋其所有的压制着姜望的无边火海,不断吞噬着姜望的道元。
换做一般的外楼修士,这会道元已经被噬空,只能徒为鱼肉。
便是道元雄浑如姜望,此刻也不得不开始调动在五府海支撑天地孤岛的道元。
而在他横剑格挡住送丧锏的同时,在他的身后,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鬼影,面目模糊而狰狞。
此鬼之威势,远超之前所有。
身上鬼气几乎凝成了实质,骨刺狰狞,暗纹邪异。
它当然扛不住三昧真火,无论鬼气怎么膨胀,无论怎么催动力量,身形都在火海之中急剧缩小,被一层一层的剥落。
可它毕竟没有一瞬间就被焚尽,毕竟探出了一只鬼爪来。
无声无息地……
掏向姜望后心!
掏进了……一道幽光中。
这是一种隐蔽的、沉静的力量,团绕在姜望的指掌间。
祸斗之印,一者在藏,一者在容。
藏则匿迹,容则纳敌。
得传自凰唯真的无上印法!
此刻他昂然在这漫天流火的中心,毕方神鸟的虚影在他身后展翅。
而以左手捏住祸斗印,巧而又巧地拦在身后,轻易容纳了这只狰狞鬼爪,使无边鬼气不得寸进!
于是蓦然回首。
嘴唇微张,吹出一口霜白风。
霜风拂去,万物凋杀,一切都被消解了,那恶鬼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虽然狰狞恐怖,虽然阴森僵直,可依稀能见旧貌几分。
曾经骄纵,曾经无礼,曾经残忍,曾经怨毒……如今只剩恨意和杀意。
竟然是……
林正礼!
不周风轻飘飘地吹过,简单得像是拂过了一片埃尘。这头狰狞水鬼惨叫着崩碎了,碎片又尽数被火焰所吞没。
只剩一颗黑色的细小珠子,无力下坠,坠进了泥土中,散开成了冥水之气。可又瞬间被灼干了绝大部分!
然而与此同时,姜望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心悸!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力量在一瞬间束紧了,以至于跳动艰难。
这头水鬼,正是这座万鬼噬灵阵的核心阵眼。新笔趣阁
姜望挡住了它的偷袭,并且及时将它杀死。
但这正入局中!
在姜望消灭这头水鬼的同时,整座万鬼噬灵阵的反噬力量,也都加于其身。几乎瞬间模糊了他的感知,绞碎了他本就被鬼鸦消解的防御,僵直了他的身体。
自此一瞬,局势立转。
杜野虎的送丧锏,仍是毫无保留地前轰,终是在这种最极限的情况下,砸破了五神通轮转之光,把天府之躯打得熄灭了,砸碎了姜望的胸骨,并且还在往前!
剧痛之中,姜望再回头!
这一刻他完全地抵抗了万鬼噬灵阵的反噬力量。
目光迎上状若疯狂的杜野虎,单骑入阵图就此拉开,一瞬间进入了神魂层面的战斗。
在神魂的层面中,姜望青衫仗剑,毫无顾忌地杀进了通天宫。
通天宫对宿主的庇护,根本不足够保护杜野虎的神魂。出身庄国,一直成长在庄国的杜野虎,也没有什么地方接触内府层次的神魂秘术。
因而这完全是一场碾压式的对决。
姜望只是一剑,便斩残了杜野虎的道脉真灵——一头赤虎。
再一剑,直杀得杜野虎的神魂险些当场崩解。
谷</span>从神魂的层面退将出来,杜野虎砸在胸膛上的送丧锏已经失去了力量。
只有已经入体的恶虎煞,还在惯性的作用下纠缠此身。
姜望以最大的冷静对待这场战斗,他知道他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任何一点错处,都有可能造成此生的遗憾!
感受着胸骨倒插入心脏的痛楚,那漫天流火、展翅毕方,顷刻间全部收缩回体内。
赤红的火焰在身体里流窜,那光芒几乎映照在青衫上。
在道元将近枯竭的此刻,他必须以全部的神通力量,来抵抗肉身所承受的伤害,来驱逐在体内肆虐的兵煞。
胸腹之间的五个炽白光源,又渐次重新亮起。
眼皮微抬,眸照剑光。
在这一瞬间,他直接显化了剑仙人之身。
身绕流火时,霜披飘卷御风,灿然间如有神辉。
在他身前,整个人都已经呈现焦枯状的杜野虎,锏落,人坠。
生命气息急剧的凋落。
而姜望本人飘飘然如仙临世,踏碎青云,化作一道长虹,瞬间贯至整个战局的东南角——一处自始至终未发生什么异常变化的小小坟包前。
天边星楼闪耀,星光旋绕之间,给他提供了道元之外的力量。
于是自上而下,倾山一剑落!
整个坟包都被剿空了!
包括泥土,碎石,尸骨,也包括那一只惨叫不停的血鬼。
但是没有林正仁。
这里有主阵者的气息,有主阵者的动静,但是没有林正仁存在。
战斗进行到了这个时候,搏杀到了这种程度,林正仁在这里,居然还留下了一重伪装!
姜望没有半点犹豫,将身一转,已踏青云而去。
剑仙人和天府之躯都有时效,他受的伤也不允许他再继续纠缠,林正仁和杜野虎身后有可能会出现的杜如晦,更是让他没有恋战的底气。
一剑剿空,一步而远。
只是在心里,再一次深刻了一个名字。
林正仁……林正仁!
……
……
几乎是在姜望前脚离开的同时,一股强大的气息就骤临此地。
一步从容踏来。乌发老者的身影,在此刻降临荒野。
庄国国相杜如晦!
他衣衫齐整,鬓发纹丝不乱,完全看不出来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
目光只是一扫,便已经洞察了刚刚发生此处的厮杀,那些仍在混乱中的天地元力、空气中残留的血腥,说明了这场战斗的激烈。
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并没有那个姜望的身形,但是其人遁逃的痕迹,却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
尤其是那缕残留的气息……
曾经在庄国境内追逐过一次,后来有很多次他都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在祁昌山脉初见时,就随手将其抹去。
杜如晦眸光远眺。
世间天息唯一,地息有三,人息无穷。
以天息应人息,凭一心照山河。
他抬起右手,并成剑指,只往远处一点。
磅礴的地脉之气喷涌出来,迅速汇聚成型,结成一只土黄色的大锥枪,其形如山石打磨而成,厚重强硬,但却一闪即逝,不复见于视野中——
已在天地之间流动。
天息法加河山刺!
天息的力量、地息的力量追逐在茫茫虚空之中,跃过一切有形无形的阻碍,遵照那冥冥中的轨迹,捕捉那人息的终点。最终造成命定的杀戮。
杜如晦天息法加河山刺出手,便合拢手指,收回了视线。
地上躺着的这个杜野虎,再不施救,便已是死定了……
庄国的国相大人轻叹一声,于是半蹲下来。
他先是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两粒色泽光润的丹药,很柔缓地放进杜野虎嘴里。而后伸手悬按在杜野虎的心口位置,至精至纯的道元源源不断涌入,帮助杜野虎化开药力,调和伤情。
便在这个过程中,地底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很快一双巨大的鬼手探出地面,用力一撑,土黄色的鬼躯便已跃将出来。
泥土为其所开,也因其而合。
这只高有三丈余、肌肉强壮的负棺土鬼,依稀有一副皱痕苍老的面容,它半蹲在地上,背上背负着的棺材被打开。
林正仁从中走了出来。
表情庄重,对着杜如晦无可挑剔地一礼:“见过国相大人。”
其人谨慎如此,在伏杀姜望这样的事情里,也完全不显露半点真身痕迹。用一重假象叠着一重,从头到尾都躲在暗处。直到杜如晦亲身降临此地,且已经开始帮杜野虎治疗伤势,他才肯真个现身。
杜如晦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必多礼。这一次辛苦你了。”
全然看不出当初黄河之会结束后,其人拎着林正仁如拎死狗,一副厌极恶极直欲杀之而后快的姿态。
高手争杀,生死只在一线间。
天时、地利、修为、应变、心志……能够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太多。
强如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外楼修士姜望,也在林正仁和杜野虎的联手之下,身受重创。
他们所倚仗的,无非是一座名为万鬼噬灵的法阵、一座三百名九江玄甲精锐战士结成的兵阵、长时间以来林正仁对姜望的苦心研究、从别处得到的一些情报,以及……姜望对杜野虎的情感。
在他们能够动用的力量层次,几乎是利用了所有能够利用到的一切,也的确是给姜望造成了伤害,并且真创造了把姜望留下来的可能。
以有心算无心,以二对一,伏击偷袭……如此越境对敌,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姜望当初和向前设伏,也曾越境反杀钓海楼长老海宗明成功。
但是这个被伏击的人,毕竟是姜望。
今日这个有机会被留下来的人,毕竟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魁首。
毕竟是有资格争夺天下最强外楼之名的那个人。在星月原上剑压陈算,在郢城之外与斗昭定下神临之约……
林正仁和杜野虎在这场战斗中体现出来的价值,也因此蔚为可观!
所以杜如晦救杜野虎救得很卖力,他对林正仁,也非常亲切。
林正仁更不是一个会‘不知好歹’的人,杜如晦态度亲切,他简直是要肝脑涂地了。
他十分感动地道:“为国效力,何辞辛劳?正仁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是值了!”
直到这个时候,杜野虎麾下还活着的那一百多个九江玄甲士卒,才从远处互相搀扶着走回来,
见到杜如晦,一个个激动非常,立即大礼拜倒,哭着嚷着求杜如晦救他们的将军。
“诸位将士辛苦了,不必拘礼,自己找地方休息便是。杜将军乃是国之壮士,老夫必然会竭尽全力。”
杜如晦很自然地取出另外一瓶丹药,随手递给林正仁:“正仁你看看将士们的伤势,帮助他们调养一二。老夫要专心救治杜将军,腾不开手了。”
士卒们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林正仁恭敬地接过丹药去了,对这些士卒嘘寒问暖,聊一聊家乡,说一说未来,仁爱非常。
处理这些,对他来说自不是难事。
杜如晦这才把注意力全部落回到杜野虎的身上。
这是一场相当重要的战斗,对于此战的考量,他只会放在心中。
从战斗的痕迹上来看,姜望所出的最后一剑,是为了斩杀林正仁的真身。在紧急状况下,一击未能得手,就此以重伤之躯远遁,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也的确因为这个选择,避开了与自己直接碰面……
从这里来分析,这场战斗应该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战斗双方的意志都很坚决。
林正仁和杜野虎都展现了相当出彩的一面,姜望也的确是具备碾压于他们的实力。
唯一的问题大概在于,姜望当时是否来得及补上一剑,让杜野虎彻底回魂无望?
从杜野虎此刻的伤势来判断,在不能及时得到救治的情况下,也几乎是必死的伤势了……所以姜望不补那一剑,也是完全合理的选择。
毕竟任何代入姜望的处境,都要考虑到还有一个敌人潜在暗处、未见真身,还有更强大的敌人随时可能出场……
他是必须要速战速决的,没可能在此纠缠。
心中转着这些思考,杜如晦手上的动作未有止歇。
……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庄国的国相大人脸上都出现明显的疲态了,杜野虎才从昏迷中醒转过来。
满脸的络腮大胡,此刻七零八落,枯的枯,焦的焦。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又狼狈,唯独眸子里还注着野性,光芒不曾稍减。
杜如晦此时却松开手,站起身,表情变得很严肃。
“谁允许你来的?谁让你擅自调兵,来不赎城围杀姜望?!”
杜野虎缄默地躺在地上,被焦黑的泥土所依托着,并不吭声。
杜如晦又接连喝问:“你知不知道不赎城为什么能够在这里立足?”
“你又知不知道,姜望现在是什么身份?他效命于哪个国家?通魔之罪都让他们洗白了,你以什么由头伏杀他?齐国真要追责起来,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杜如晦简直是痛心疾首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鲁莽,会给我们国家带来多少麻烦?你统领大军,难道能够如此莽撞吗?”
“其实……”林正仁这时候恰当地插话道:“是我先发现了姜望出现在不赎城的消息,并告知杜将军,杜将军这才当场调兵与我前来设伏……国相大人,此行若有罪,罪在林正仁。与杜将军无关。”
“我不知什么罪不罪的。”杜野虎闷声道:“我也管不了那许多!姜望勾结白骨道,害我故土陷于幽冥,只要有机会,我必要杀之!曾经我有多信他,现在我就有多恨他。这事是我自要为之,若是有谁问责,朝廷只管把我交上去便罢了!我杜野虎一人做事一人当,谁也不怨!”
杜如晦气得胡须乱颤,一脸怒容地伸指点着他:“你啊你!”
一拂袍袖,怒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