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寺本身是一个如佛国般的宗门,除却修行本寺之外,偌大属土上,多是信众生活的地方。
而负责维持秩序生产、庇护信众的,就是各地庙宇。等同于一般官府。
此时,在域内一座无名小山上。
一老一少两个光头并排而坐——迎着月色,打坐。
只是一个光头干净锃亮,另一个光头上却有些脏兮兮的,不甚美观。
并且两个和尚眼睛都瞪得极开,没有一丝静心向佛的意思。
老的面容枯黄,自然便是苦觉和尚。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向来不愿在悬空寺本寺待着,倒是动不动云游四方,常年不见人影。而每次回到悬空寺,这座无名小山上随意搭建的一座小庙,就是他最常歇脚的安身之所。
“唉。”沉默了许久,苦觉和尚叹息道:“也不知你净深师弟在临淄怎么样了。”
年轻和尚净礼闷声道:“临淄不是什么有福缘的地方,师弟准在那些红粉骷髅的包围里受苦哩。”
苦觉和尚咳了一声:“是极!你净深师弟虽有慧根,福气却是比不上你的!”
净礼和尚就与师父在小山上席地而坐,连个干净垫子都没有,但风吹僧衣甚凉爽,喜滋滋道:“师父莫再考验,也早些把师弟接回来,一同享福!”
“……”黄脸老僧恬不知耻道:“这个还是要看缘法,时机未到,时机到了,他才能迷途知返,师父才好带他回山门。”
净礼和尚很是同情的叹了口气:“师弟真是可怜,时机何时能到啊?”
“这便是天机了。”苦觉一脸严肃的摇摇头:“佛曰,不可说!”
净礼和尚一脸天真的闭上嘴,一副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样子。
看着这单纯的徒儿,苦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要是我那可怜的净鹅徒儿,还活着就好了……”
年轻的净礼和尚,表情有了一丝古怪。
苦觉恼道:“你怎了?”
净礼和尚有些畏缩地说道:“净海师兄说,我根本没有什么净鹅师兄哩,那都是您瞎编的。”
苦觉眼睛一瞪:“胡说什么!你净鹅师兄俗名左光烈,出身于楚国顶有名的左氏,活着的时候不知多威风,那还能有假?”
“呃。”净礼和尚道:“净海师兄说您并未教左光烈什么,人家厉害是厉害,但是跟您没有关系。”
苦觉正要发火,想了想,又按捺下来,问道:“他还说什么了?”???.biQuPai.coM
净礼挠了挠光头,心中忐忑,但毕竟不敢骗师父:“净海师兄还说,你当初非要收左光烈为徒,给他定下法号,跑去堵他的门,结果左光烈召集了一堆强者过来,差点就让您交代在楚国了!说您后来灰溜溜的逃……”
“他懂个屁!”苦觉一下站起身来,勃然大怒,破僧衣在月下猎猎作响。
净礼缩着脖子道:“他说是苦病师叔告诉他的。”
“苦病懂个屁!”苦觉继续怒骂。
“方丈师伯说……”
“方丈懂个……方丈也只懂个皮毛!”
净礼缩着脖子把话说完:“方丈师伯说,如果听到师父骂人,我就要把耳朵堵起来。”
苦觉乜着他:“你听谁的?”
“谁在旁边听谁的。”
苦觉点点头:“有慧根。”
说罢,他忽又叹了一口气:“净鹅若不是我命中注定的徒儿,何以我能通过他当年的残余灵光,在冥冥中寻到你净深师弟?”
说到净鹅,这黄脸老僧眼里有着真切的哀伤。
“是已聚不了魂。不然是应当让你们师兄弟见一面的……”
净礼垂眉耷眼,也觉有些难过:“那净鹅师兄也确入门了么?”
“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场!”苦觉没好气道:“但我辈修行中人,在乎那些俗礼作甚?是你苦命师伯古板,事事要个名头。不然……”
不然如何,他没有说下去。
难道还真能因为战场上的生死,打上秦国去么?以一个“还未入门”的师父名义?
且不说那是不是找死了,在事实上,虽然他通过秘法单方面确定左光烈是他命中注定的弟子,左光烈却也从未搭理过他。甚至于被缠磨得烦了,直接纠集一群高手,生生将他追杀出了楚境……
小山上沉默了许久。
“后来如何?”苦觉忽然问。
他问的是净礼与苦病弟子净海之间聊天的后续。
师徒之间自有默契。
见师父心情似乎好转了些,净礼咧嘴道:“待他回去的时候,把他套进堪磨袋,用棍子敲了一顿。”
苦觉点头赞道:“好徒儿!”
……
却说在枯荣院旧址中,姜望耳中的佛号声越来越清晰。
而他身边的重玄胜和十四却什么也未能听见。
姜望按剑的手,渐渐松开。茫然没有方向地开始走动,忽而转左,忽而转右。
重玄胜和十四未明情况,一时不敢打扰,只得紧紧跟在身边。
这情形诡异极了。
此时姜望只感觉到有某种事物在呼唤他,呼唤他靠近,探索,而他只是在循着那呼唤的方向在走。
但他的意识其实还很清醒,他正在思考,而没有察觉身体的动向。
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那一声佛号,是“阿弥陀佛”。
悬空寺苦觉登门强要收徒之后,为了知己知彼,姜望倒也恶补了一些释家的知识。
如“阿弥陀佛”此等尊位,他当然不会忽略。
据《大乘经》记载,在过去久远劫时,阿弥陀佛建立西方极乐世界,广度无边众生。
释家门徒苦修一生,大多都是为进入极乐世界,是为往生极乐,足见此佛陀之尊。
那声音分明隐隐绰绰、飘飘渺渺,传至耳中,却愈来愈宏大。
如洪钟大吕,震慑身心。
在这样的时候,不知为何,姜魇亦保持了缄默。
姜望在断壁残垣中走着,自己却浑然无知。
不知从何时起,他内心对自己生出一种淡淡的厌恶,感觉自己,造了很多孽。
杀孽首当其冲。
杀过的人,因他而死的人,一张张面孔在眼前转过。
“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是方鹏举。
“你们……好像都很恨我啊……”是胡少孟。
“诸事已定,便如前约。姜望!我来杀你!”是席子楚。
……
“等到了白骨时代,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是蛇骨面者。
“谁家虎子,欲摘老将头颅!”是纪承!
……
“这样啊,谢谢。”是许放。
……
还有一些模模糊糊隐隐绰绰的身影,在他面前晃荡着,也恍惚着。
无数张脸靠近,无数的嘴张开。
那密切而嘈杂的声音,震荡着最终汇成一句——
“你要建功立业……可我阳人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