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主国的底蕴毋康置疑。
齐国一路崛起至今,灭国不知多少,灭宗不知几何。国库里的各类道术可以说浩如烟海,投入大量国家资源的术院里,更是不断有新的道术推出。
那么多的强大道术任由挑选,姜望为什么会选择六欲菩萨这样一门旧术?
倒不是说他多么有佛缘慧根,而是这门道术,实在是与他非常契合。
所谓六欲,亦从眼、耳、鼻、舌、身、意出发。
他在第四内府刻印的道术五识地狱,便是眼、耳、鼻、舌、身,在此术上的经验,几乎是可以完全填补进六欲菩萨之术的。
耳识音杀又正是他的强项,六欲之一几乎直接就能满足,可以说再难找到比这更契合他现状的道术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姜望在这门道术上花费的时间远不如苍龙七变,但却比苍龙七变更早掌握。
枯荣院曾经强极一时,分院开遍齐国,它的传承自是非比寻常。
像六欲菩萨,就是一部能够经历时间冲刷的经典道术,很好地利用了灵识之力和六觉。优点突出,又没有明显的弱点可言,即使放到今天,也并不过时。
姜望一闭眼,此躯已现六欲相。
那七窍生莲,反倒与这禅相甚是相合。
六欲者。
是见欲,贪美色奇物;
是听欲,贪美音赞言;
是香欲,贪香寻味;
是触欲,贪舒适享受;
是意欲,贪声色、名利、恩爱。
而在闵幼宁的元神海中,一尊佛光普照的六欲菩萨已降临!
此六欲菩萨是独孤无敌之样貌,却塑金身,晕佛光,披袈裟,照四海。
佛面恢弘,如观世人。高耸的鼻梁似山峦分隔了大地,佛面的左侧沉在阴影里,有无尽之堕欲,右侧照在宝光中,光明庄严。
这是神临层次的神魂杀术。
神临境之后,神魂之力凝为灵识,真正有了干涉现实的能力。相对应的,也更加具备了被现实干涉的可能。
神魂走出通天宫,在统合人身四海、真正发挥如神之力的同时,也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庇护。
譬如胎儿走出母体,于是必须要面对风雨。
神魂层面的搏杀,在神临境之后,也真正成为主要的战场之一。
而对姜望来说,这意味着他一直以来的神魂优势,终于能够在厮杀中得到更大的体现!
属于闵幼宁的蕴神殿,当然镇压着这片元神海。成就神临后的多年经营,赋予了她在此处的掌控力。
那隐隐的星光、神光,汹涌的道元,都是四海贯通后,此身长久积蓄的力量。
使得她在这元神海的茫茫虚无中,把握到真实。
但六欲菩萨降临之后,把一切都改变了。
元神海今夕何夕,菩萨在乐土。
一时间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华光遍照,珍奇耀眼。模样俊俏的男男女女,随着乐声翩跹起舞。世间难见之景,一见难忘之色,都在此时涌现。
而那乐声是如此动听悠扬,令人陶醉。
闵幼宁的耳边,好像响起了一生中那些重要的人的声音全都是对她的赞美。
赞她貌美如花,赞她劳苦功高,赞她品德高尚,赞她有无穷的美好和灿烂。
她的神魂显化之身牢牢坐镇蕴神殿,可是这一刻她只想醉倒。她想要漂浮在患得患失的美梦中一她完全弥补了曾经的遗憾,所有的错过和痛楚都不再有,一生顺风顺水地成长。
她成功登临了洞真之境界,并携手国主,重建了乔国的辉煌。
从丹至乔,囊括了整个河谷平原的诸多小国,组建成了一个团结的联盟。他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军力,自此把握了自主权。拥有了在万妖之门后攫取利益、分配开脉丹的资格……
她骤然惊醒过来,反复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一片焦土,是满目疮痍!
愿景有多么美好,现实就有多么残酷。
事实上在河谷之战发生前,河谷诸国的确是已经有这样的串联,想要效仿西北五国联盟,在现世西南建立起一个攻守同约的盟国来。盟约在极隐秘的情况下制定,包括平原之外的丹、乔两国,全都加入了密约…
但一场河谷之战,摧毁了所有。
河谷诸国关于未来的上千年的努力,覆于一旦。国土成焦地,国民非秦即楚,社稷不复存焉。
如丹国、乔国这样的国家,也自此完全失去了自主的可能。
残酷的现实让闵幼宁从六欲陷阱中短暂地挣脱出来,她于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此刻就镇压在她元神海上空,散发无尽佛光的六欲菩萨,蕴藏着多么恐怖的神魂力量!
饶是她成就神临已久,积蓄了多年,却也是根本不能相较。
而在她觉察到这种恐怖力量的同时,一只佛掌,已经轻轻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独孤无敌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她身前。
单手覆额,使她顿受极感。
元神海中,尽是佛光。
此是元神之苦海,还是六欲之净土?
闵幼宁的神魂显化之躯,一瞬间瘫软下来,灵识如水流四散,根本不能够把握自我。
她的灵魂在战栗!
而在身外,在闵幼宁被六欲菩萨打散神魂显化之躯的这一刻。
幻生莲海已经消散了干净。
空谷兰音终是不复再闻。
而高空依然云压头,苍龙七变已经化出了房日兔,跃飞在高处。此一变,浑身的白绒如雪,金色的眼眸中,照出一轮日晕。那日晕如环,收束在闵幼宁的脖颈处,像是一道旭光之枷,只要一动念,就能叫她尸首两分。
在一种莫可名状的混乱感受里,闵幼宁睁开了迷蒙的眼睛。
她看着眼前显现佛面的独孤无敌,只觉得实在是没有胜利的可能。
这样的人物都会跌落至福地第六十七,如她这般的,又还能在福地空间挣扎多久?
这就是现实。
在过去,现在,已经可以预见的将来,她需要不断去面对、去接受的现实。
付出再多,努力再久,也未见得能有收获。
人力有时而穷,国势无病而衰。
她在等待最后的结果。
但那个在太虚幻境里名为独孤无敌的人,并没有立刻结束这一场战斗。只是看着她,语气随意地问道:“我已经不太记得金城山福地,它有什么变化吗?”
闵幼宁下意识地回答道:“还是和之前一样。
独孤无敌声音虽然平静,却很见霸气:“具体点。”
一场福地挑战,分了胜负便是,有什么可聊的?闵幼宁本不想理会,但鬼使神差的,还是答道:“每月产福功一百四十点,产出一株瑶金花,以及…可以神游太虚,进入真正的金城山福地修行一个时辰。”
终于是知道太虚幻境福地有什么用处了!
原来太虚幻境里的每个福地,都在现世中有真实的对应,而每个福地空间的主人,每个月都可以进入相对应的福地修行。
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福地空间,一扇通往鸿蒙空间的福地之门。
不同的福地,还有不同的珍物产出。
姜望更捕捉到了一个新名词—一“福功”。
原来福地的产功,和论剑台战斗所赢得的“功”,竟是不同的。只是因为姜望之前一直未能真正开启福地,才只能将其当做普通的“功”来使用。
那么“福功”的用处是什么?
“这些福功对你来说很重要么?”姜望不动声色地问。
“怎么会不重要?”闵幼宁苦笑一声:“福功用于拨动目晷,在福功耗尽之前,福地空间里的时间都是不流动的。这一点额外的修行时间,或许你不在乎,对我这种才能平平的人来说,却至关紧要。“
能够修成神临,怎么说也不会是才能平平了。但放诸天下,她又的确是不起眼的。
她不去想独孤无敌问这些问题的目的,沮丧之后重整心绪,她现在只在思考,要如何守住下个月的福地挑战。
独孤无敌道:“希望下次看到你,是在更高几名的福地。“
闵幼宁正疑惑间。
忽地一道飘渺难测的声音响起—
【独孤无敌认负,您已晋入汉山福地。】闵幼宁愕然!
已经落到金城山福地的姜望,心中亦是犹有余澜。
他早已决定要从第七十二福地一路再打上来,因此今次这一战,对他来说只在于验证实力——在仅仅动用道术的前提下,就压制了对手,足见他在神临层次的强大。
当然,这本没什么意外。
伐夏战场上的那几个夏国侯爷,哪一个都比今天的对手强。
倒是福地空间的种种好处,确然出乎意料,无怪乎能够吸引这么多神临强者参与角逐。
尤其是“福功流时”这一功能,格外令姜望心动。
虽则暂不知福功拨动日晷的消耗如何,虽则太虚幻境里的修行,并不能直观体现在本躯。但是关于道术的熟悉,剑术的演练,境界的感悟,却是在太虚幻境和现世都共通的。
对恨不得一息时间掰成许多份来修炼的姜望来说,没有比这更具吸引力的好处了。
不断发展的太虚幻境,几乎每过几天,都有新的变化产生。
但姜望没有在太虚幻境里逗留太久,福地挑战结束后,便退了出去。
因为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情。
今日的武安侯府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前些时日朝议大夫易星辰于府中设宴,遍请亲朋故旧,正式收一个名叫十四的姑娘为义女,录名于易氏家谱。
叫临淄好一番议论。
而后定远侯亲自登门,代博望侯世孙重玄胜提亲。
双方定约,于今日全礼。
婚宴自是设在博望侯府。
武安侯府弄得这么红火,只不过是沾个喜气,陪着热闹罢。
当然,重玄胜一定要在武安侯府里占个地方作为新房,也是原因之一。
管家谢平早已备好了马车,请姜望入座。
天光都未见,高阳坊清静无声。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坊间,武安侯府的铭牌在车厢前轻轻摇晃。
此地皇亲甚多,勋贵常见,诸如当今何国舅的府邸,便是坐落于此。这次新建的武安侯府和冠军侯府,也都在此间。
之所以这么早出门,自是因为姜望今日身负要任事实上他昨夜就应该陪重玄胜住在博望侯府的。
按照齐国婚俗,婚礼中男方须有一名“弯郎”相陪,女方则须有一位“凤娘”相伴。
以姜望同重玄胜的关系,鸾郎自是不作第二人想。
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名望,也足以将重玄胜这场婚礼的格调高高捧起。
遍寻临淄,谁家婚礼能请得此般弯郎?
马车。
车轮声汇到了一处。
姜望拉开车窗,果见得冠军侯府的马车正在并行。
彼方车窗后,是重玄遵打着哈欠的脸。
这斯居然还睡觉。
這是修煉了一整夜的姜望,心中第一个念頭。
嘴里则问道:“冠军侯怎的也来这般早?“
重玄遵略带无奈地道:“我爹的安排。“
其父重玄明光正是这次重玄胜大婚的“总掌”。
用他的话来说一“那重玄家场面上的事情,不都得我来操持吗?“
重玄胜很怀疑他想趁机侵吞自己的礼金,但为了顺老爷子的气,弥合先前的争执,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一当然,以明光大爷的本事,如果真要干点什么中饱私囊的事情,很难不留下痕迹。拿起来就是个把柄,父债子偿也是很合理的…
姜望郑重点头:“伯父的安排,自是有道理的。“
“我想也是。”重玄遵道:“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我去那么早是干什么…这位鸾郎,你可做好准备了?”
在迎亲的时候,女方肯定是会有一些故意为难的环节的。
鸾郎的职责之一,便是替新郎解决这些小波折。婚前的小波小折轻松过去,寓意婚后的生活顺风顺水。
姜望自信地道:“我想是没什么問题的。“
当今临淄的年轻一辈里,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群战冲阵,无论剑术道法神通,他惧得谁来?
唯一个能与他争锋相对的,可也是重玄家的人,正在旁边的马车里呢。
料得易家那些人,也难阻住他姜某人。
重玄遵一时也不瞌睡了,便懒懒地靠着车窗,悠悠道:“那我可拭目以待。“
姜望笑笑,转又问道:“听说你上次教训了一顿尔奉明?“
“谈不上教训。喧天喊地的,吵到我饮茶,摔了他一个杯子而已。“
“哈哈哈,在哪个茶舍?下回我也去摔!“
“那你须得好好乔装一番,不然他未见得敢露脸。回头我让人把他常去的几个地方汇总一下告诉两个人便这样隔着车窗,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地聊着。
曦光已经隐现云端了,马车宁静地驶向博望侯府。
喜鹊叫醒了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