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安看见了河流的另一头。
那是更加安全的居住区域,正聚集着越来越多的居民和玩家们。
还没有撤离的他们,从各自暖和的屋子中走出,走到空地之上,眺望着这里。
相隔甚远的地方,有着密密麻麻,贯彻在大街小巷之中的人流。
他们有着一身粗布衣服的学生,有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着扛着扁担的劳工,也有着抱着孩子的妇女。
他们干瘪、发黄的脸上,他们显得有些浑浊的眼里,写满了敬畏和恐惧。
……那是对苏凛和魂猎们敢于登上城墙,敢于离开结界,前往最危险地带的敬畏。和对小队可能失败,结界可能无法建立,他们可能被迫流离失所,甚至死亡的恐惧。
他甚至看见了那个原本在家门口骂他的扫雪妇女,此时她眼神呆滞地望着这边,手里还拿着一块馕饼。
苏明安收回了放远的视线。
他扶正脸侧的扩音器,声音嘹亮:
“踏上这座城墙的居民,我想你们曾经听过我的名字。”他说:
“我是苏凛。”
躬身种田的人们,直起了身,靠在摇椅上的老人们,睁开了眼。
他们转头,看向南边的方向,望见了……那足以衡阔一整片苍白天空的耀眼结界,也望见了那在湛蓝海妖之下,宛如全身都镀着一层光的身影。
“普拉亚的居民。”苏明安高声说:
“——我爱着你们。”
高高的城墙之上,他张开双臂,身后湛蓝的海妖如同剧烈升腾的火焰,将他的身形被照得明显。
一些老眼昏花的老人,眯起了眼睛。
透过这般的景象,
他们仿佛看见,那六十多年前,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望见过的那一座飞艇的样子。
年轻,俊朗,意气风发的青年英雄,站在飞艇最高处的地方,向着他爱着的人们伸出双臂。
在憧憬的注视中,在飞舞的鲜花中,飞艇的青年船长,对当时的人们露出了自信、无畏,仿若要拥抱灿烂未来般的笑容。
夕阳洒在他的肩上,他的周身曾如火焰一般红。
【普拉亚的居民。】他曾经这么说:
【……我爱着你们。】
……
城墙之下,缩在墙角的玩家们听见那声音,笑了声。
“还说爱?他还真是会骗人。”
“就是,他能对副本的npc有什么感情?他又开始开启他的攻略模式了。”
“一如既往,经典操作,不必见外。”
“比不过,比不过,他也真是有本事,有的话我听了都热血沸腾。”
“我已经开始录屏了,估计世界论坛的‘第一玩家演讲大全’又要更新了。”
“仔细听,我要看看他怎么编。”
他们如同老鼠一般躲在墙角,啃着恢复体力的面包,数着手里搬砖得来的微薄积分奖励,像听茶话会一般,听着这场为牺牲者们送行的讲话。
反正无论第一玩家怎么说,他们也不会走上城墙,这个行动太危险了,哪怕奖励太多他们也弄不来,也就是那些热血上头的居民们会干。
“——我的爱,从未因为时间的流逝有着半分的缺少。”
被扩音过的,清澈嘹亮的声音,接着传来。
远处,那道空地聚集起了越来越多的居民。他们仰起头,伸长脖子,聆听着这来自最高处的声音。
“……普拉亚的居民,我爱着你们。”苏明安说。
面对着无尽的人们,他露出了笑容。
“无论你们是否选择踏上这片战场,是否举起手里的武器,是否为这将近倾覆的巢穴而战……畏惧或无畏,懦弱或勇敢,自私或伟大,那都是你们……”
“我爱着你们。”
“我爱着你们——无论你们做出如何的决定,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普拉亚的一滴水,都是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灵魂。”
“你们的选择并不意味着你们人格的高尚与否,你们所顾忌的一切都将是你们的自由,是你们身为人类,为自己情感和人格活着的证明。”
“你们是自由的,独立的,你们享有每一个为自己的生命而作选择的权利。”
“因此,无论你们是否登上这座城墙——我都爱着你们。”
还在休息的人们,放下了手里的物品。
苏明安的视线微微偏移,看向城墙之上,那些掩饰不住恐惧的人们。
这支规模庞大的队伍之中,居民们的腿脚依旧在打颤。
他们害怕至极。
“至于——魂猎,敢于登上城墙的人们,我愿称你们为无私的骑士。”他的声音放轻了些,似乎在抚平他们的恐惧。
“你们并非从古至今牺牲者的缩影,也并非被上层者情绪调动而操控着的一个人物。”
“你们属于你们自己。你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自由而独立。”
“我不会标榜我的作用,我与你们一样,都是普拉亚的一份子,是这支小队中,为了这片土地而战的一个成员——我与你们共命运。”
苏明安手中剑起,剑尖对准上方的结界。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的语声变得极为嘹亮。
他的话语之中,没有嘶吼,没有愤怒,没有过分注入的激动情感。
他只是高声的,极稳地阐述着这些话,像对着所有仰视他的人们宣判:
“我们是生存于恶劣环境、残酷竞争之中祖先的后代。我们继承了他们不甘平凡的品格。”
“我们曾经寻求着——战斗、血汗、敌人的首级。”
“过去的和平使得我们得以幸福生存至今,也忘却了离我们甚是遥远的刺激。而外界的,将我们视作食物和下等品的家伙,他们正在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
“——我们绝不容许,这被我们先辈辛苦打下的幸福,被一群无知、愚蠢、只知暴力与杀戮的怪物夺走。这是对我们作为智慧生物的侮辱,对我们责任、精神、属于普拉亚居民的意志的侮辱。”
“现下,为了对抗这份妄图夺取我们和平的不公正,我们将用强硬的手段击溃他们。”
“只有这种行为,才能震慑那些无知又愚蠢的怪物,我们将用武器与斗争,为我们的意志重振尊严。”
“除了血淋淋的警告和它们被碾碎的头颅,没有任何手段能够使我们平息下这份被冒犯的怒火。”
“而你们——普拉亚的人们——我所热爱的你们——”
“你们可以用你们的剑与盾,刀与枪,去争,去夺,以迎接你们本该获得的和平与胜利,以保护你们热爱的土地与人民。”
“你们本该平顺一生的人生,在此刻变得高尚。”
“不得屈服于无意义的暴力,我们将用和平与善良统治这片土地,从古至今。”
“——为这片广大土地上的所有人而争,在为热爱的一切而活。”
“刻骨铭心的仇恨,贯彻世代的理想,历史的渊源——使得如果我们在这里退让,这片土地自古以来的战线将不再稳固,以种族为名的战争将如同儿戏。”
“……只有杀光这帮该死的侵略者,才可以彻底解决这种持续已久的困境。”
“从根源上,剪除这种灾难,为了驱赶这帮入侵者而拿起武器的你们——我爱着你们。”
“我爱着你们。”
“——如果人注定不是纯理性思考的动物,那便让感性,让伟大的爱支配我们!”
“我爱着,如此狂热地爱着如此感性的你们!”
“为国度奋战,为信仰而争——你们——有能力阻止一切的不幸。”
“这种打破僵局的勇气——从我们——从我们举起的刀剑,从我们的躯体,我们的血和骨,从我们无畏而前的精神而起——”
“那是该是我们拥有的,我们理应从这帮该死的敌人手中——将我们的故土,抢夺回来!”
“我们团结在这一片城墙之上,英勇无畏的精神凝聚在我们的队伍。”
“如果我们成功了,普拉亚的和平将继续延续下去。这些无知的,恶心的怪物,都将于时代的碾压之中被击溃。你们的家人,朋友,都将为我们的胜利而骄傲……而你们,你们将成为立名的英雄,孩子将传唱你们的名字,被救下的每一个人都将感谢你们。”
“不沉湎于安宁,不屈从于命运——我爱着这样的你们!”
如同滚滚雷声一般的声音,响彻在这片安静的土地。
嗑着瓜子,吃着面包的玩家动作停了,他们手上的瓜子壳洒落一地。
“卧槽。”
一声国骂响在这片寂静的地带,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城墙之上的人沐浴光辉,像在注视着视野中的每一个人。
静止不动的人们,闭上了张开已久的嘴,他们的脚步开始偏移。
“我爱着你们。”
苏明安看着这些蚂蚁般密密麻麻的人们:
“无论你们是否赞同我们的行为,是否愿意为这片热土而战,是否愿意将你们的意志和精神贯彻下去——”
“……我都爱着你们。”
“自始,至终。”
他扯下扩音器,抛给克里弗。
自始至终,他的内心始终平静,高昂的语调、狂热的表情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
群体性的行动,不只需要周密的计划、严格的执行力。
只要其中还有“人”,被情绪支配引导的“人”,他们就需要心理上的牵引。
而身为被所有人注视着的,领导者,他需要妥善引导这样能被轻易激起的情绪。
意义最模糊的词语,有时拥有最强大的影响力,它们被赋予了一切能够令人自行补全的神奇力量。
譬如,斗争。
譬如,理想。
更比如,“爱”。
它们在人们的头脑中唤起了庄严而模糊的形象,在群体的演讲之中,更被赋予了神奇的魅力。
引导他们的感性,无需顾及他们的逻辑与理性。
无需诉说普拉亚情境的艰难,无需卑微地恳求他们对困境伸出援手。
只要一些极具暗示性的,足够引导起情绪的概念,便能让他们为之充分感染,并为他所提出的目标调动情绪,为之兴奋。
他做的就是这些。
很快,如他所料,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在下一刻爆发了。
在有了情绪和英雄象征的加成,这番灾难前的号召能够打动人们。
如雷雨一般的鼓掌声,从城墙的这一头,贯穿了站满人的那一头。
最先鼓掌的便是一身金甲的光明骑士,他的眼里,是一片亮起的光采。
至于,更远的,更响亮的声音,则是从墙的下方,从河的另一头传来。
密密麻麻,如同黑色溪流一般的人们,跨过了那条河,群体的情绪已在这番话语中快速蔓延。
更多的人参加了这支小队。
他们想靠近苏凛,靠近这位传说中的存在。普拉亚的,历史上的英雄,他爱着他们,他此时正与他们同命运。
魂族副部长露西亚混在人类的队伍中,她望着这般盛大的景象,握紧了拳。
她想起了站在城墙最高处的家伙,这个家伙……和她说过的话。
【露西亚。】
【你当领导这些人,却不可使用过于直白的话语。】
【你须得让那些不跟从你的人,也从你的眼神中感觉到狂热。】
【你须得让所有人相信……以至于让你自己都相信,你口中关于‘荣耀’的理论。】
……
许多居民登上了这座城墙。
待到正午时分,即将出发的时间点,这支队伍已经扩充到了千人左右。
正午时间是出击的最好时间,海妖怕阳光和火,温度升高会让他们感到不适尽管这个削弱作用不大,但聊胜于无。
一旁,克里弗弓着有些弯的身子,靠近了正在远眺海面的苏明安。
此时有不少人正在注视着这边,他们似乎已经被“苏凛爱着他们”这句话所感染,很想过去秀秀存在感。但魂猎部长拦住了他们,以防有人心怀不轨。
在接下来的行动之中,苏凛是最重要的因素,只要他才能控制结界。
“这样的演讲,是否过于自信了?您似乎没有考虑到我们失败的情况……”克里弗轻声说。
后方那不断投来的视线,数量多到令人头皮发麻,他有些不敢想象这支队伍失败后的结果。
苏明安看了他一眼。
“您有什么底牌,是吗?”克里弗自以为读懂了对方的眼神。
想想也是,对方是被神明庇佑的存在,连海妖王都杀不死他,在这种情况下,发出这么自信的演讲,他肯定有所凭借。
苏明安又看了他一眼。
那是看智障的眼神。
“队伍失败,所有人都一起死。”苏明安说:“哪有闲功夫管他们失不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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