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祠堂。
族中的死人多了,供奉的灵位自然也就多了,一个个都是木头泥水糊成的碑,或许总有一日,贺玉心与母亲也会变成这些碑。
脸颊还火辣辣地疼,贺玉心直挺挺跪在蒲团上,垂眸静思。
“你竟糊涂到这般田地?给你弟弟下那种断子绝孙的药,你就不怕一朝东窗事发,吃牢狱之灾!”贺意嵘气得直不起腰,指着贺玉心的鼻尖厉声质问。
贺玉心却云淡风轻的,全然不在乎后果一般:“母亲,你不会眼睁睁看我进大牢。
“为什么啊玉心!”贺意嵘腿一软,竟也跪了下去,抓住女儿的肩膀摇晃,“你告诉娘,为何做下这种事?”
事已至此,贺玉心没有打算再瞒,她徐徐吸进一口冷气,答道:“玉舟若无子,爵位和家产都传不下去,又轮不到贺琼,就只能......”
如陷入了泥淖深沼,贺意嵘久久未反应过来,她松开了女儿,花了好一会儿功夫,连自己的膝盖都跪疼了,才慢慢理清女儿在说什么话。
这就是她最亲的女儿,若非她发觉了端倪,逼问照顾贺玉心的嬷嬷,不知还要被欺瞒到几时。
贺意嵘冷静了些,她放任泪珠滚落,颤声再道:“爵位.....是空壳子罢了,面子上好看罢了。你想要家产,娘给你啊,本就是要给你们姐弟的;你何必为了一个空壳子去赌?”
原本平静的贺玉心,这会儿有些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了。
她听到贺意嵘的哽咽,知道是母亲在哭,可母亲分明连父亲过世都没有哭一下的。
故而她也缓了好半天,才轻轻地冷笑一声:
“空壳子又如何?我连空壳子都不能有吗?我希望宝宜什么都不必做就能享尊荣富贵,也希望自己能不一样。玉舟不也是,父亲一死,玉舟什么都没有做,崇安侯的爵位便自己飞到他头上。”
贺意嵘气急败坏,有气没地方撒,却不忍心再打贺玉心,遂一把掀了近处的灵位,骨碌碌的,那些木头牌子散落一地:“你大可自己去争!你和陛下关系亲厚,在书院里名声又好,你还愁争不到封赏?你怎就不多为自己想一想!”
一块木头牌子掉在贺玉心手边,她掀了下眼睑,因为眼泪糊住了视线,竟看不清上头刻的是谁的名字。
她擦了擦泪水,娓娓而道:“我不就是在争?手段不光彩而已。”
贺玉心挡下贺意嵘递过来的手,不知母亲是要再打自己一巴掌,还是要为自己拭泪:
“我小时候,眼睛起炎症,庸医给我开错药,害得我差点儿瞎了一只眼。你那时很生气,冲上去险些掐断那庸医的脖子。我死了夫婿,他们家不叫我回来,是你去接我的,还打了他们家的人一巴掌??所以母亲也并非时时都为自己着想。”
贺意嵘听得沉默,稍稍偏过了头:“我到底没有把事情做绝,我留了余地......”
“可我知道,那时是母亲不许人去请大夫的,未过多时,父亲就咽气了。”贺玉心冷不丁笑了一声,不是在嘲讽谁心狠,而是在说,你看,你也有做绝的时候。
贺意嵘五官明显地抽动了下,蓦然被恐惧缠住,惊得说不出话。她很笃定贺玉心不是在威胁,这是她的孩子,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再如何都不会威胁她。
她是在震颤,原来玉心什么都懂,闭着嘴不说罢了。
“其实我很感谢母亲的。那样的父亲……………他死之后,家里的气氛反而好了。”
贺玉心终于抬起头来:“而且我还是有为自己想的,陛下是死了哥哥才登基,或许我、我的宝宜也能因为玉舟无子而当一次崇安侯。”
话至此处,贺意嵘什么道理都说不出了,只近乎喃喃地吐出“你弟弟”几个字来,却终究没有讲下去。
她垂下手,嗓音飘渺:“你就跪在祠堂里......不许起来。”
暴雨来得突然,很快打湿了这条幽深偏僻的小巷。
贺玉舟倚着墙壁才能站直身体,他便这样看着贺琼笑,听着贺琼说那些扎人的心窝的话。
“嫂嫂年纪轻轻的,还没有孩子。哥哥,你不能太过自私。”贺琼巧妙地在嘲笑里掺了担忧,仿佛他真是为兄嫂关系发愁的良善小叔子。
贺玉舟从经受姐姐毒手的震惊,新掉入对妻子将要离他而去的恐惧中。
他旁敲侧击地问过许多次,圆圆她,大概是愿意要一个孩子的。
可是他给不了。
………………他留住圆圆的资本又少了一个。
家世可以奋斗,容貌可以保养,性情可以锤炼或伪装,只有生育的能力是实打实的,做不了假的。
所有的大夫都说无药可医,不能生就是不能生。
贺玉舟沉默着推开贺琼,阔步往外走:“你不必管。你随我回家。”
贺琼却很是不屑:“哥哥还有心管我?不如先去质问阿为何害你,再跪下来求嫂嫂莫要抛弃你吧。”
“抛弃”二字宛若利刃大刀,令贺玉舟饱尝了斩首前的恐惧。
他已出了小巷,往左是卫府,往右走是贺家,该往哪里去?是去见此刻最想见的人,还是质问罪魁祸首?
雨水顺着贺玉舟的发丝淌下,他一拳锤向墙壁,于是雨水里就多了血水,二者相融混合,刺目得很。
贺玉舟咬咬牙,策马往右奔。
回家时,他浑身的衣服几乎都湿透,却顾不得更衣擦雨,才跨过大门门槛便问:“娘子在何处?”
宅院深处的事,门童并不知晓:“娘子午后便回来了,不知在哪儿,或许在她自己院中。”
这话说了好比没有说,依贺琼的说辞,母亲给了阿姊一巴掌,那么她们母女八成是在一处,也许尚未分开。
鬼使神差的,贺玉舟奔向祠堂,那里或许能有他要的答案。
还真叫他猜对了地方,才过游廊,便看见贺意嵘从祠堂的方向过来,且是孤身一人,只撑着把绘青竹的伞。
“母亲!”贺玉舟唤了一声,匆匆迎上前去。
却不想贺意嵘大惊失色,连忙扔了伞,双手拦住他胸口:“玉舟,你是要去哪?不该去枢鉴司?”
贺玉舟凝视着贺意嵘微红的眼,眉峰微蹙。
大概是瞒不住、骗不过了,贺意嵘慌张地转转眼珠,目光移向旁处:“你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了。”贺玉舟似一具石雕,瞧不出悲喜,就只站在雨中,并没有越过贺意嵘去质问凶手的表现。
“玉舟,你听娘说,你听我说,”贺意嵘仍拦着儿子,生怕他做出冲动的事,“不要怨你姐姐,你们是亲姐弟啊,她糊涂了,我已经罚过她……………”
视线从贺意嵘脸上抬起来,贺玉舟只眺望祠堂乌青色的房顶:“娘,大夫说,我再不能生育了。”
一瞬间,贺意嵘面色惨白,这都是什么破事?
她的女儿给她的儿子下毒,害得儿子不能生育、断子绝孙,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能看手足相残,不能看女儿进大牢,亦不忍心看贺玉舟如此可怜。
“必、必定是误诊吧......你看的哪个庸医?你到太医院寻个太医,问一问你卫姨,不要找外头的庸医。”
“我连找了四五家医馆,都是裕京最负盛名的大夫。
“那也必定能治好的!玉舟,你不要太灰心了,也不要怪你姐姐……………”两行泪顺着贺意嵘的脸流下,她将儿子拉进游廊,以躲避风雨。
“已经无药可医了,娘。”贺玉舟苦笑道,“您不必再劝我安慰我,我自己找她问清楚。”
贺意嵘不许他擅动半步:“不要去了,我已经罚她在祠堂长跪,她知错了!你若想知道原因......问我也是一样的。”
贺玉舟默许了母亲的提议。
贺意嵘踌躇了许久,才慢吞吞道:“玉心以为只要你没有子嗣,我们家的家产和爵位就都会是......她和宝宜的。”
雨刷的一声,下得更大。
“你也知道,你姐姐从小到大,什么都要争第一,她就是糊涂贪心,走错了路,可你们是亲姐弟,有什么龃龉是说不开的......”
“可是,我和圆圆,怎么办?”
“什么?”贺意嵘茫然地张了张口,全然未料到贺玉舟会是这般反应。他不问自己,不问姐姐,只问圆圆?
贺玉舟闭了闭凤眸,语气并不沉重,仅是一味的平平无波,没有起伏,活像一个空心人在言语:“娘,圆圆本就不想要我。如今倒好,一个绝嗣的男人,更入不了她的眼了吧。”
“玉舟,圆圆不是这样的人!”贺意嵘慌不择言,她并没有多少时间细想儿媳的脾气秉性,只为了安慰儿子,赶紧道出这话来。
语罢,又是长久的寂静。暴雨斜斜地飘进游廊里来,携着沉闷的暑气,一下下往贺玉舟心口锤。
他做了两个月的准备,想象着没有卫疏星在身边,他会是什么样,可当那一日真的无限接近了,他却发现所有的预想都是徒劳。
这会儿时间,贺意嵘也已想通了,卫疏星是卫淳的掌上明珠,若是贺玉舟没办法担保两人的未来,卫淳再一出手......
这桩婚事,是一丝一毫的希望都没有了。
何况卫疏星的确年轻,还有大好的未来,家境富裕,受皇帝的青睐,不管她是再嫁还是招赘,又或是独身一辈子,都未必比和贺玉舟做夫妻过得差。
“......我不管,我决心已定。我会留住她,不能让她走。”
贺玉舟蓦然笑了笑,眸色沉沉。
“她若想要孩子,收养也好,过继也成;若想要亲生的,就和其他男人生一个!......生下来我养,我会视如己出,总之我绝不能与她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