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既揣着石头,卫疏星便问了贺玉舟的去向,却得知夫君在对接南方魏王余党的事。
她掂了掂份量,终究没有去找人,只低下脑袋,一遍遍盘着项链上的珍珠玩,一颗,两颗......从头再数一次,一颗,两颗……………
“夫人??”贺府的仆人进屋来唤,“午饭摆好了,还是在大客厅里,您过去吧。”
卫疏星默了默,道:“这就来。”
由此,卫疏星又一次见到贺墨言。
对方也柔柔地望过来,唤了声:“表嫂,我能挨着你坐吗?”
算算年龄,卫疏星比贺墨言还要小一两岁,即便不做她的嫂嫂,也该做妹妹。
她答应贺墨言,两人便这样坐到一处,倒都是客客气气的,一顿饭下来,两人间甚是和谐,贺家舅舅也没说胡话。
卫疏星却怀着心事,她有疑问是憋不住的,既然贺玉舟不在,问贺墨言也不是不成。
是以散席之后,卫疏星唤住贺墨言:“墨言,府上的紫藤花快开了,我们一道去看看?”
贺墨言没有理由拒绝,随她而去。
紫藤花含苞待放,瀑布一般倾泄流淌,卫疏星便立在花架下,任藤蔓垂在她肩头。她说场面话的天赋实在平平,也知道与贺玉舟做夫妻的时日不多了,故而并不拐弯抹角:
“墨言,你是不是,喜欢贺玉舟?”
这可把贺墨言吓得容颜失色,急忙摆着双手否认:“没有没有,嫂嫂,你误会了!没有的事!”
卫疏星对自己的直觉很有自信:“你不用怕我呀。贺玉舟模样俊俏,喜欢他再正常不过了。我仅是问问而已??何况我与他就快和离了。”
“和离?”贺墨言双眸微瞠。
她确实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可那些言辞自相矛盾,一派说卫夫人不喜贺侯爷,将夫婿推下高台,一派又说崇安侯夫妻情深,贺侯爷甚至在妻子家长住,像要做上门女婿似的。
“可是表嫂,为什么?我表哥哪里不好吗?”
贺墨言已满十八岁,今年就十九了,如今这世道女子十五及笄,及笄后便能嫁人。她已是无聊闲话里的“老姑娘”。
“啊......”卫疏星有些为难,他若说贺玉舟不好,对方却做了许多贴心事,若说他好,他又常做令她失望的事。
她酝酿许久,轻声道:“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们不合适,过不下去而已。”
贺墨言登时如临大敌,紫藤花的藤蔓被风拂到耳边了,也未意识到。
她进京次数不多,对贺玉舟的印象尚停留在小时候,对卫疏星也是所知寥寥。
是该信父亲的话,相信贺玉舟真是百里挑一的贤德夫婿,值得她试一试,还是信任眼前这位成亲不到半年就要和离的表嫂?
“怎么了?墨言?你的脸色好难看。”卫疏星面露担忧,“是不是我问错话了......如果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不,不是的。”贺墨言暂时未做出决定,“只是这里风大,我不太舒服,表嫂不用道歉。”
本来就没有问错,道什么歉呢?
卫疏星点头:“那便快回去吧,我不该喊你来看花了,来了之后花也没看完,都是小花苞。”
贺墨言说不要紧,便与表嫂作别,回到自己的院落。
紫藤花尚未完全盛放,香气幽微,近乎闻不到,卫疏星也不走,直接坐在花架上的大石头,托着腮发呆。
再过两个月,最晚再过两个月,就是和离的日子。
她走之后,贺玉舟和贺墨言会不会……
“真讨厌。”卫疏星烦闷地嘀咕了两声,却不想忽然有人蒙住她的眼,耳侧有人问道:
“猜猜我是谁。“
“琼儿??”卫疏星长呼一口气,掰开了贺琼的手。
贺琼笑眯眯陪她坐下,手里攥着一支半开的紫藤:“嫂嫂,你不高兴?我哥哥惹你生气了?”
“你也不想你哥哥点儿好的。”卫疏星不想和他说,“怎么不去上课?“
“还不到时辰。我看你一人坐着,放不下心,过来看看。其实你的情绪都在脸上,却不愿意和我分享心里事。”贺琼失落道,“圆圆姐姐,你和我疏远了。”
当然会疏远,卫疏星和他分开的日子太长,而且那段友谊本来就不坚固,怎能不随着时间消磨?
“我折了一支紫藤,你瞧。”贺琼盼着这姑娘开心点儿,“虽然未完全开放,但你拿回去,罩上布,或者点几支蜡烛催一催,气一暖,保证它明日便盛放了。
用气温催植物成熟,卫疏星知晓这法子,她接过了紫藤,顺手插在自己耳边:“今天缺支步摇,,便用它当了。”
女郎本就生得肤色胜雪,鬓边紫花一缀,更显得娇俏明媚,贺琼眸光微动,笑道:“这花沾了你的光,好像更美了。”
“油嘴滑舌。”卫疏星打了他的手臂一掌,禁不住发笑,“嘴抹蜜了?”
“打我做甚?我又没说错,谁见了你不觉得你美貌动人?”贺琼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脑袋垂下了,眉毛也耷拉下了。
卫疏星不假思索道:“你哥哥啊!我印象里,他从来没夸过我好看。”
也许是夸过的,可她调出所有的记忆,也寻不到贺玉舟说过这么一句话:圆圆,你真美。
“那是我哥哥眼神不好,嘴也笨罢了。”眼见着卫疏星脸上的阴霾散了点儿,贺琼趁热打铁,“我与他不同,我见到你不高兴,肯定要想法子哄你高兴??暮春时节,我们两个出城玩,可好?”
“出城?去哪儿?”卫疏星就只在裕京城里玩过,她恋慕繁华之地,不慕山水。
“出城自然是去京郊。我带你折蔷薇、摘石榴花,暮春时分,溪里的水也涨起来了,咱俩租一条小船,顺着水飘下去,或是去骑马。”
贺琼轻声细语地描绘道:“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后面是......”
卫疏星没长柳眼,她长得是杏眼,圆溜溜水灵灵,直愣愣把贺琼盯着:“我没学过这首词。”
“后面是‘已觉春心动‘。”贺琼柔声接上后半句词,笑眼盈盈,“嫂嫂,你会骑马吗?”
“我会......但是不太敢。”卫疏星学过的东西既多又杂,却不大精通骑马。
“不要紧,我带你骑。”贺琼知晓自己的身份,若被别人看见嫂嫂和小叔同乘,不知要生出什么流言蜚语来,“我们坐马车出城,到了郊外便解了马,我带你骑,好不好?”
春心是否有所动,卫疏星无从察觉,却知道自己的心当真动了起来,乘舟骑马,蔷薇石榴…………
她不觉莞尔,答应了贺琼的邀请。
三月底,裕京城外满目的春意,碧草深深、春燕徘徊,俨然美不胜收。
卫疏星和贺琼两人下了马车,命人守着车,再牵走一匹黑马。
“这匹马是我平日骑的,很温驯。”贺琼伸出手,“圆圆姐姐,你能自己上马吗?”
贺琼与贺玉舟身高相近,他所骑的马比卫疏星高出不少,卫疏星比划了会儿,到底发怵,却没有往后退:“我试试。
有贺琼护着她,她倒也艰难地上了马,却不敢挺直腰杆,只敢抱着马脖子趴下:“好高呀。”
贺琼笑了笑,翻身上马:“我能抱你的腰吗?”
“能、能吧......”到了这一步,卫疏星本来允许贺琼来抱她的,没事儿,她只是和故人练一练马术,不用担心乱七八糟的闲话。
才坐直身体,身后便有人拥上来了,甚是温暖宽厚的胸膛怀抱,停在一个既不会太冒犯,又不至于叫卫疏星跌下马的距离。
“嫂嫂,你不用怕,摔不着你的。”
好热的吐息,还有茶水的清香,二者皆黏着卫疏星耳根呼上来,揪着她的面皮将她闹醒了,背后的人是她的小叔子呀!
青天白日的,她和小叔子寡女弧男跑到郊外来,脊背贴着前胸地学骑马,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许喊我‘嫂嫂‘!”卫疏星火急火燎地叫了一声。
贺琼又笑:“那么叫‘姐姐‘?”
“这个也不行!“
“那就只能喊小名儿了。”
“这个好,就喊小名!”
于是贺琼便唤了声“圆圆”,将马两声一勒。
吁的一声,骏马自是迅捷地猛奔出去,惊得卫疏星向后一仰,失声尖叫:“啊??”
她直接跌进贺琼怀里,两人完全贴在一处,半分空隙都没有,卫疏星惊魂未定,哪有心思调整距离,索性便闭紧了眼,大气都不敢出。
“没事的,圆圆,有我在。”贺琼也怕卫疏星乱动,真的摔下马,那他的罪过就大了,遂搂紧了女郎的腰肢,“你放松一些,又不是上刑场,腰绷得这么紧做什么?”
卫疏星只敢睁一只眼,然而眼一睁,就看见四周景物飞驰而过,当即吓得心悬到嗓子眼,又将眼闭上了。
她太久没有骑过马,已忘了最初学会骑马时是怎样的快乐自豪。
不知骏马疾驰了多远,贺琼温和的声音又响起来:“圆圆,你勇敢一点,睁开眼,往左边瞧,那是什么。”
卫疏星颤巍巍地打开半只眼,徐徐向左望。
原来是一大片野蔷薇花丛。
色若朝霞,灿烂热闹。
“好美………………”她惊喜地叹了一声,音未完,贺琼便已偏转马首,向左奔去。
黑马挨着花丛驰过,贺琼弯腰,长臂一捞,折了两支蔷薇在手。
卫疏星本不知他的举动,只晓得身后空了几息,而那人的怀抱再回来时,她的发髻间多出一缕轻轻的重量、微微的花香。
“琼儿?”卫疏星扬手去试,竟在自己发间取下一支盛放的粉蔷薇。
贺琼不知她是否欢喜,却道:“我还有一支,已插在自己脑袋了。圆圆,我和你插一样的花。”
“嗯!”卫疏星脆生生应声,竟在短短片刻间适应了纵马飞奔的速度,不再畏惧担忧,只管左右张望,将春景尽收眼底。
又行过一段路,溪水水面开阔不少,能够星川了,贺琼便停了马:“我们乘船去?”
“好呀!坐船!”卫疏星欢欢喜喜的,什么事都能答应。她是个勇敢的女郎,不要贺琼抱,非要自己下马,虽小心翼翼的,但也平安落了地。
眸子一掀,竟真的看见贺琼头顶也别了一朵蔷薇,遂展颜笑道:“你也戴花了,好适合你。琼儿,桃花眼的人好适合戴花。”
“这花也适合你,”贺琼替女郎扶了扶发髻里的蔷薇与鬓角的紫藤,“我哥哥定然没说过,你笑起来也好看吧?“
卫疏星的脸发了烫,往他怀里拍了下:“你不许说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要坐船,不理你了!”
她从不知裕京城郊的小河里会有船家,一问才知,二十文可坐一次船,得自己摇奖,而且要押东西下来。
“我来出钱,圆圆。”贺琼拦住卫疏星掏钱的动作,“就押我腰间这柄剑吧,辛苦船家了。圆圆,你先上船。”
有人理事,卫疏星便提着裙摆坐到了船头。
“这么好的天气,船家怎么没什么生意?”贺琼解下腰间宝剑,重重交付给船夫。
那船夫压低帽檐,睨了眼船首四处张望的卫疏星
“人都走了,东边风景更好。故而没有生意。”
“东边?”贺琼挑眉,面上浮出思索之态,半晌,他沉声笑道,“好,明白了。”
“琼儿,你还在磨蹭什么呢,我不会划船??”
卫疏星等得焦急,她现在就想顺水而下,看一看河岸的风景有何别致。
“这就来。”贺琼跳上船,娴熟地撑起船桨,划开一道道碧波涟漪。
这段小河是裕水的分支,清澈见底,时不时还能看见小鱼小虾,卫疏星觉得很新鲜,时而唤贺琼看这个,时而又叫他往那边看。
贺琼都一一看了、一一应了,什么话都有回应。
前方是下坡路,即使不划桨,船也能顺水而行,贺琼便放下船桨,与卫疏星并肩坐好:“好累,我得歇一歇。”
卫疏星未划过船:“划船也会累吗?”
“累啊,毕竟这船要载我们两个人。”贺琼单手托腮,桃花眼里聘着春色,“带你出来玩一趟,是不是高兴多了?”
“我高兴!”没有家里的烦心事,也没有烦人的人,卫疏星怎会不高兴,甚至有几声小曲从她唇齿间冒出来,听得贺琼心发热。
这么好的姑娘,贺玉舟为何不懂珍惜?他难道不该死吗?
他最好今日就死!他死了,嫂嫂就能…………
贺琼握紧拳,眉目间掠过一丝阴狠,却旋即恢复了温柔神色:“哎呀。’
“怎么了?”卫疏星不解道,“你在“哎呀‘什么?“
贺琼一拍大腿,满脸的懊恼:“我该去观文殿上课的!哥哥知道我没有去,肯定要生气!”
“啊?”卫疏星讶异道,她也是个不爱上课读书的人,知道半日的空闲有多难得,却深知贺玉舟生气有多可怕,便不得不问,“你要赶回去上课吗?”
贺琼略作思忖:“我才不会去,只求嫂嫂在哥哥训我的时候,帮我说两句好话,成不成?”
不就是说好话吗,有什么难的,再说了,耽误半日课程,也不会落下太多,卫疏星答应了贺琼的请求,继续哼她的小曲儿,却发现对方始终笑吟吟望着自己,目光不曾偏离。
“你笑什么?”卫疏星摸不着头脑,“盯着我做什么?”
贺琼垂眸,仿佛心事重重,声音也比平日的低:“我是在想,我若早出生几年,抢在哥哥前头便好了。”
他不仅出生的年月不对,投胎的肚子也不对。
贺琼腹诽道,他该投在贺玉舟之前、投进贺意嵘的肚子里,或者,干脆投进哪个更富贵的女人的肚子。
一出生,便顺理成章与卫疏星定下婚约,等她一及笄便娶到她。年纪、身世、能力、姻缘,处处都是他压贺玉舟一头,不必再低着头听谁的训。
“为什么啊?你若是早出生,就叫不成我‘圆圆姐姐‘了!“
卫疏星爱听他叫自己“圆圆姐姐”,他说这四个字时永远笑着,眉目温柔,嘴里像含了蜜糖。
“嫂嫂。”贺琼往前凑了凑,离女郎更近,他不再笑了,心里有多压抑,面色就有多阴沉:
“如果先出生的人是我,与你定婚约的人,就不是哥哥了。”
春风拂面,卫疏星嗅到蔷薇、紫藤交织的花香,她鬓边的紫藤花坠下来,啪嗒,摔落几枚柔嫩的花瓣。
眼前,贺琼的脸渐渐与贺玉舟的重合在一起,她分不清是谁在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