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贺玉舟再回家时,竟带了不少东西。
细细一看,胭脂水粉、金银首饰、话本子,以及文房四宝等物,皆是卫疏星喜欢的、用得上的。
“你做什么啊?”卫疏星一头雾水地放下针线,随意扒拉两下,发现这些东西都合自己心意后,茫然的神色里多添了几分喜气,“给我的?”
贺玉舟坐到她身边,两人咫尺之遥:“做衣裳太辛苦,这些都是我应该给你买的。”
卫疏星讶异地默了默,一个会心疼她,会赠礼物给她的夫婿,不就是她从前要的吗?她忽然很想告诉贺玉舟,如果他始终都这样善解人意,她是不会………………
罢了,卫疏星眨了眨酸涩的眼,过去都已经过去,不能扭转。
她只想往前走。
“那我就收下了,静川哥哥,谢谢你。”
贺玉舟未从女郎细小的神情变化里察觉什么,饶是枢鉴司的掌司,也有失误的时候。
他栽在最喜欢的姑娘身上,失了察言观色的精准,又问道:
“我再送你一套笔架好不好?用翡翠做,白玉嵌底,再涂上彩绘,做成青山的样子。”
青山碧水,那清雅模样诱得卫疏星唇角一扬。
她的确想换新笔架了,原来的那架用了太久,看?了,有人愿意给她换,她巴不得呢,反正是贺玉舟找个匠人来做罢了,花点儿钱的事。
卫疏星道:“好啊,就送笔架吧!”
“来,吃点东西垫一垫,晚饭是不是快好了?”心情一好,贺玉舟连心情都敞亮了,动作都殷勤起来,“葡萄干,要不要?”
“要的,要的!”卫疏星从丈夫掌心抓了一把葡萄干,头一仰,全倒进口中,半点不矜持。
酸甜可口的滋味,弄得她整颗心都甜了,遂指着身边的一摞布料,笑问:“贺玉舟,你觉得什么颜色的衣裳好?“
都是卫家自己染的布,从她的嫁妆里挑了几匹,拿出来做娃娃的小衣服用。
“深色的好。”贺玉舟将嘴唇绷紧,怕自己会笑出声来。
卫疏星却摇头:“老气横秋的,不喜欢。”
“浅色的也行,都行。”只要她愿意动手,弄成五颜六色都行,贺玉舟只有欢喜的劲儿。
“浅粉色如何?”卫疏星随手指了一匹布,其上绣的是葵花,她打算将这匹布分给锦绣的娃娃小锦绣。
这颜色实在太跳脱了,但贺玉舟深知自己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人家能答应他就不错了,他还介怀些什么呢?便笑着答道:“好,都依你的。”
都依她,都依她,什么都依她,卫星敛净了笑意,若贺玉舟早日有这个觉悟,她能少流多少泪啊。
她不想再和贺玉舟说话了,便唤来茹姨询问:“你请王婶做份儿酥酪,这有些葡萄干,洒上去吧,再撒点儿干桂花。”
茹姨说好,这就带着葡萄干到小厨房去,短短片刻,她却将王厨娘给一并带了回来。
王厨娘体格富态,瞧起来和蔼可亲。她身上多是油烟味,平日常窝在厨房里,若非有重要的事,不到卫疏星面前晃悠。
故而她一来,卫疏星便知道是有事了:“王婶,怎么了?”
“我原本是想等小姐吃了饭再来告诉的,可是......总之都是要说的,就不挑时间了。”王厨娘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容色拘谨。
卫疏星指了把椅子请她坐:“不着急,你慢慢说。”
“我家里来了信,说我叔父过世,喊我回家奔丧。我想着表公子后日就要回崔州了,不如与他一起,图个方便。只是,要先问过小姐的意思。”
王厨娘是卫荃请来专门为卫疏星做饭的,她表面上的东家是老太太,却不能只顾老太太,不顾小姐。
“家里头的白事要紧,你就和我表哥一道回去吧。”卫疏星理解她的难处,“茹姨,给王婶拿二十两银子。”
王厨娘倒不在银钱上客气,她正好用得上,遂千恩万谢地收了银子,叫小姐姑爷等着用晚饭便成,很快就能端上来。
她的离去,意味着什么,一想便知,卫疏星却没放在心上,平时给王厨娘打下手的几个小丫鬟也跟着学了厨艺,她不怕日后一段时日饿着肚子。
“贺玉舟,我想了想,明天起我就不到枢鉴司陪你了。我要做衣裳,要帮我娘画药草,过段时间我师傅也要进京,我也该温习功课了??我很忙的。”卫疏星低头理着丝线。
“当然好了,”贺玉舟赶忙表达心意,“你多多休息,别太累,不着急的。”
的确不着急,卫疏星心里有数,该玩的时候她还是会玩,想到这里,她无意间抬头瞥了眼贺玉舟,旋即面露错愕:
“你傻不拉几地笑什么呢?“
贺玉舟往脸上一摸,这才发觉了自己面部的肌肉走势过于欢喜了,便赶紧咳了两声,恢复寻常的冷面孔。
“对,这才像你,冷冰冰的,不爱笑,看谁都没好脸色。”
卫疏星心满意足地点头,这个人在她面前几乎就没笑过,更不用提还是这样的傻笑了。
贺玉舟却一梗,左右为难道:“圆圆,我到底是板着脸好,还是笑呵呵的好?你喜欢什么样的我?”
卫疏星为他的疑问而困惑,平心而论,她当然偏爱一个多冲自己笑的男人,可贺玉舟方才笑成那个样子……………
属实太诡异了。
她不习惯。
“板着脸吧,我看了顺眼一点。你的长相和气质,本来就是板着脸更好看的。”
贺玉舟闻言,便蹭蹭几步到了镜子前,先冲镜子做了几个笑的表情,仔细观察体会,再起脸,又是一番揣摩。
……………没错,他板着脸时,的确看得更顺眼、更习惯。
镜子映出卫疏星的侧影,她已放下了针线,捞起贺玉舟新买的一枚玉镯赏玩,唇畔笑意盈盈,神采飞扬。
有了今日的事,贺玉舟再见到邓蒙的新衣裳时,心境已大相径庭。
原本刺眼丑陋的针脚,变得精致细密,版型也挺括合身??这不是丑衣裳,分明是裕京最顶尖的绣娘做出来的上品。
“你这衣裳不错。”贺玉舟指了指邓蒙领口的花纹,轻轻颔首,“冯娘子手艺好。”
这么好的手艺,已经慢慢地传授给了他的妻子,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穿上一套由这种手艺做成的衣裳。
他不求,也不敢求卫疏星学到十分真传,她学到几分的手艺,他就穿几分的衣裳。
邓蒙深为冯丽娘骄傲,拍着胸脯道:“这是自然!每次听到别人夸丽娘,我都觉得倍有面子,与有荣焉啊!”
贺玉舟默许了他的自豪:“叫你寻的翡翠料子寻到了吗?”
“这盒子里不就是?”邓蒙捧出怀里的紫檀盒子,叮嘱道,“可金贵了,侯爷您可得小心点儿,别弄坏了。”
贺玉舟对自己的谨慎细心很有信心,打开盒子一瞧,立时满意地点了头:“是块好翡翠,有劳你了。”
裕京渡口。
今日,是钟尧启程回崔州的日子,他要带走的除了行囊,还有一个王厨娘。
卫疏星将表哥送到了船上,还在依依不舍:“哥哥,你要给我写信,要经常想着我念着我,你答应我的东西也要尽快寄给我哦。”
说罢,她又面向王厨娘,同样的舍不得:“王婶,虽说我不着急,可是......我会想你的。
王厨娘兜里还揣着她给的二十两银子,这会儿已泪眼婆娑了:“我不在,小姐可得好好吃饭,吃得白白胖胖的。”
钟尧笑道:“王婶,我们圆圆已经差不多是了。”
“表公子!小姐是有福气才这样的,这福气未必人人都有。”
王厨娘见了卫疏星的圆脸就高兴,她的厨艺就是这么炉火纯青呀,否则也养不出一个漂亮有福的大姑娘。
卫疏星狠狠剜向钟尧,万分同意王厨娘的话:“哥哥,你懂什么?还是王婶见多识广,人家说话比你好听多了。”
钟尧垂眸一笑:“嗯,哥哥说错话了,圆圆是最有福气的。”
旭日已升,是开船的时候。
卫疏星送钟尧上船,钟尧却要送她下船。
临行前,钟尧还帮妹妹重新系了一遍披风:“哥哥会给你写信的,你莫哭。杨师傅进京后,你好好读书;侯爷若欺负你,你也不要忍。圆圆,多保重。”
卫疏星哪里能不哭?若非钟尧的心比她硬太多,今日势必要你送我一程,我送你一程,谁也走不了。
她的手被钟尧强行掰开,蝴蝶似的坠下来,腰肢也被人拦住,免得她又追到船上去:“哥哥??”
钟尧亦有不忍,眉心噙着浓浓哀愁,他不敢回头怕看,这是与他朝夕相处了十七八年的妹妹,他也舍不得啊。
大船驶离了渡口,顺水东行,终究化作水天一色间的一抹小点,彻底消失在河面尽头。
做哥哥的人在船舱里,躲着人偷偷哭,做妹妹倒是可以大方点,回了家窝在姥姥怀里哭。
直至午间,贺玉舟都回家来了,卫疏星还在哭哭啼啼地念着钟尧。
一看妻子双眼通红,贺玉舟可吓坏了,也不细想,抓住她的手腕就问:“怎么了?你哭什么?”
这可真够明目张胆的,卫疏星还在卫荃怀里窝着呢,他的手就摸上来了。
卫荃盯着两人腕掌交接处,左眼皮跳了下,平静道:“阿尧回崔州了,圆圆舍不得。”
原来是这么回事,贺玉舟松了小半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撤了手:“圆圆,你别哭。你看看夫君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他带回来的是一大份切好的卤牛肉,肉块厚实,卤水鲜美,色香味都甚是诱人。
卫疏星瞥了眼卤牛肉,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肚皮,嗯,是有些饿了:“......那就先吃饭吧。
一盘盘佳肴端上来,分明都是卫疏星平日爱吃的,她却兴致恹恹的,无论什么菜,都只尝一小筷子,皱眉道:“好难吃呀。谁做的菜?”
卫荃咋舌道:“不就是府里的大厨,给你娘做了十几年菜的那位?圆圆,你从前没吃过?”
“姥姥,我就是觉得难吃嘛。我不要吃这些。”
卫疏星放下碗筷,嘴巴撅得老高,别人看了是滑稽做作,贺玉舟和卫荃看了却只觉得无奈。
“要不重新做几样菜?”贺玉舟试探妻子的态度,“圆圆,这卤牛肉好吃吗?你还想吃什么?”
卫疏星赏了卤牛肉一记轻飘飘的眼神,道:“这倒还不错,但是吃多了也腻人。我也不知我还想吃什么,反正就是不吃这桌上的。”
她这样的客官最令人束手无策,无论你问什么,她只说“不知道”“都行”“都行”。
卫荃忍下“无理取闹”四个字没有说,只柔柔捏了捏孙女的脸颊:“王厨娘把你的嘴养刁了是不是?那就叫给她打下手的几个丫头来做吧,你等一等。”
于是卫疏星便搁着筷子干等,好半天,才重新端了几道新菜。
那些丫头到底是长年累月跟着王厨娘的,学了几分真传,新菜放一入卫疏星的口,她便赞许地会心一笑。
贺玉舟为她的笑容,假若当初他做得更好,这样真挚灿烂的笑,又会为她绽放多少次呢?
念及此处,他懊悔地掐了自己一把,但愿三个月之期不要来得太快,他要让卫疏星回心转意,重新接纳他。
午后,是卫疏星和冯丽娘约定的时间。
若冯丽娘手头没有重要的订单,她会在这个时辰登门,教授卫疏星缝纫技术。
正因此故,卫疏星没有多在饭厅留,填饱肚子便走。
然而不出几步,就有人叫住了她,回头一看,是贺玉舟匆匆追上来。
她驻足,询问他是否有什么事:“冯娘子要来了,你有话快说吧。”
“笔架的模子画好了。”贺玉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摊在女郎面前,“你看看,这块是白玉,这块用翡翠。”
翡翠白玉,一青一白,倒是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卫疏星低眸一望,叹道:
“呀,是群山连绵的形状,好生别致。”
她眼中便好似有青翠的群山,看得贺玉舟愣了神:“那就这样定下来,我尽快给你。你做针线别太累,不急的。晚上回家,我再带好吃的给你。”
卫疏星偏了偏脑袋,为何贺玉舟对她学缝纫的事这般上心,每天都要问好几次?
难不成他就没有其他的话能问?
狐疑地打量了几眼丈夫后,卫疏星应了声:“我肯定不急,冯娘子是从头慢慢纠正、教授的我的,我有很多手法都不对。真是的,以前也没个人告诉我一声。”
她又不靠手艺活吃饭,做娃娃图个开心而已,这便是无人严格纠正她的缘故。
听意思,她应当还停在学习技巧的阶段,尚未正式上手做衣裳,贺玉舟心中发虚,他的一个愿望,会不会太为难这为娇小姐了?
“静川哥哥,你就等着我吧,等我学好了手艺,吓你一跳!”
卫疏星却信心十足,毫不怀疑自己的能力。
她的心已经飞远了,现今就只想回去玩一会儿娃娃,等着冯丽娘来。
贺玉舟的心安定了三四成,只要卫疏星说一个“不”字,他立刻便不要什么衣服了,他就只要她高高兴兴的。
而卫疏星并未高兴太久,倒不是做衣裳的事,而是王厨娘离京才三日,她便吃不惯家里的饭菜了。
又是正午时分,卫疏星蔫巴着精神倚在卫荃身上:“姥姥,王婶什么时候回来......别人做的菜,和她亲自做的就是不一样嘛。”
她味觉灵,别人尝不出的差别统统逃不过她的舌头,辣椒多放了、盐少放点,顶多两三口就有了眉目。
“王厨娘才走三天,人都还没到崔州,她要回来可还早着呢。”卫荃慈爱地抚了抚孙女面庞,将头一转,“静川,实在不行,你带咱们圆圆到外头下馆子?”
“下馆子......”卫疏星双唇翕动,徐徐从卫荃怀里坐了起来,眼珠极轻极慢地转了两圈,一副半死不活之相。
贺玉舟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句:“…………”
“下馆子好,下馆子好!”
他一语未完,卫疏星便又生龙活虎了,从姥姥怀里蹦出来,拽起贺玉舟就要走:“静川哥哥,我们找一家会做崔州菜的馆子!”
一听有了饱餐一顿的法子,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贺玉舟被拽了一记趔趄,险些摔倒。
结果却令卫疏星大失所望,能做崔州菜的馆子是找到了,厨师的手艺却与王厨娘大不相同。
不是做的差,而是不合她的胃口。
卫疏星捂着脸,满脑子都是王厨娘临走时的叮嘱,哽咽道:
“王婶还叫我好好吃饭,吃得白白胖胖,这样下去我还怎么白白胖胖嘛,不出三天就要饿死………………”
“?!”贺玉舟忙不迭捂了她的嘴,不许她说晦气话。
“夫君再带你换一家就行,一家家地试,总能试到合心意的。你别哭啊,千万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