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秋风将树叶又吹落了不少,院子里铺了一层金黄色的落叶,在晨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陆平川起得早,此刻已经在院子里晨练了。
他打了一套太极拳,却总觉得静不下心来。
没多久,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收起动作,转头看去。
看到院门外那人的模样,他的脸便沉了下来。
陆海峰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黑色文化衫,看见他也没有什么表情,一副散漫至极的姿态。
陆平川看着小儿子推开院门,径直走进了院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进了屋。
陆平川心头无名火起,连太极拳也不打了,直接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见陆海峰要上楼梯,他皱眉喊道:“陆海峰!”
陆海峰一手搭在楼梯扶手上,身子没转过来,只侧过一张脸。
“陆首长,您有何吩咐?”
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陆平川就压不住一肚子的火。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怎么又是一晚上没回来?”
陆海峰抓了抓头发,说道:“去姚红旗家来着,太晚了就没回来,在他家对付一宿。”
“去姚家了?姚家离咱家这么近,再晚还不能回家了?说,你到底去哪儿鬼混了?!”陆平川厉声问道。
陆海峰这回转过了身体,他一脚蹬在楼梯上,身体靠在扶手上,环抱双臂看着陆平川。
“我都说了去姚家了,您要是不信,干吗还要问我呢?”
“你个混蛋小子!”陆平川提高声音,怒声喝骂道,“我告诉你多少遍了,别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你要是处对象就好好处,在外面胡混什么?要是惹出什么事儿来,老子打断你的腿!”
陆海峰脸一沉,起身走到陆平川面前。
“您老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儿子比自己还高,站在他面前气势丝毫不弱于他,陆平川抬起眼睛,冲他怒目而视。
“什么意思?!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处对象可以,不许夜不归宿!不许跟乱搞男女关系??”
“你说谁乱搞男女关系?”
陆海峰陡然一句大喝,打断了陆平川的话。
陆平川一怔,随即暴怒道:“臭小子,敢跟老子大吼大叫?老子说你几句怎么了?”
“您要是看我不顺眼,您使劲骂,但是别乱给我扣屎盆子,我没干过的事儿,我不认!”
没想到陆海峰敢跟自己针锋相对,陆平川气得头发都要炸开了。
“怎么着?我还污蔑你了?是不是你,领个小姑娘满大院溜达,还带人家去食堂,去礼堂?!你是生怕别人看不到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影响有多不好?你知不知道大院里都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了?”
陆海峰听着陆平川一口气骂完,才冷冷一笑。
“什么难听的话?都谁说了?不会是冯双喜跟您说的吧?”
陆平川顿时愣住,随即骂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还不是你干那些事,让人都看见了!”
“我干什么了?”陆海峰反问道,“带人去食堂吃饭,去大礼堂看演出,违反什么规定了?”
陆平川语塞,部队大院里住的不止是军人,还有军属,当然也会有人带亲戚朋友进来,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认真追究起来,陆海峰还真没违反什么规定。
“你自己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吗?外人怎么说你的,怎么看你的?一天天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你能有什么正经朋友?”
陆海峰冷哼一声:“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说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陆平川简直拿他没办法,“你不要脸,老子还要脸呢!告诉你,过年前你必须得找个正经工作干,否则……………”
想到自己上次骂陆海峰滚出这个家,他差点儿跑去前线,陆平川到嘴边的话就改了。
“否则我就把你那辆摩托砸了!”
“砸呗,又不是我花钱买的。”陆海峰一脸的不以为意,“正好我也骑腻了。’
陆平川看他油盐不进,气得直拍沙发靠背。
“我看你是想活活气死我!亏着宋伯弘回首都还特意打电话来夸你,问你要不要去首都??”
“我不去。”陆海峰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上次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你以为人家是真看中你了?要不是老子,人家多一眼都不会看你!”
陆平川打开斗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来。
“这次你必须听我的,车票已经给你买好了,你给我上首都去,别在我跟前气我!”
陆海峰视线下移,落在那张牛皮纸信封上。
“您要是想赶我,何必这么麻烦呢?把我弄那么远,是嫌我在家碍眼是吧?您直说就行,我现在就能从家里搬出去!”
“放你娘的??”陆平川想到昨天晚上姜琳的嘱咐,把骂人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皱眉说道,“让你去你就去,就算宋伯弘有心帮你,你也得去首都露个面,人家才好给你安排啊,要不然?“
“我说最后一遍,我不去。”
陆海峰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转身往楼上走。
砰地一声,陆平川在他身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斗柜。
“这不干那不干,你到底要干什么?!”他指着陆海峰,再也压不住满腔的怒火,“你是不是舍不得你刚处的那个对象?”
听到他的话,陆海峰的脚步停下了。
陆平川继续高声喊道:“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就你现在这样的,什么都没有,一事无成,买个摩托车还要靠你妈,人家小姑娘凭什么嫁给你?嫁给你喝西北风吗!?”
陆平川毫不留情的辱骂就像是一道道鞭子,重重地抽打在陆海峰的背上。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她悦耳的声音陡然在他脑海中响了起来。
“......你想好干什么了没有?就是,做什么生意?“
是啊,他什么都没有,拿什么追求人家小姑娘?
在他身后,陆平川依然在破口大骂着。
“我和你妈一把年纪了,还要为你的事操心!老子舍下这张脸帮你求人,你妈连火车票都给你买好了,你说不去就不去?你就这么对我们,你他娘的这个不孝子??”
“别说了,我去就是了。”
陆平川正骂得痛快淋漓,听到这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1+4!?“
陆海峰从楼梯走下来,拿起了那个信封。
“我说,你省省力气,少骂几句,我答应您,去首都找宋叔叔。”
陆平川怔怔地看着他拿着信封上了楼,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
骂他他顶嘴,让他滚他就跑去参军,哪怕拿砸摩托威胁他,他都不在乎。
他怎么忽然就变了态度,答应去首都了?
陆平川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连陆海峰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注意。
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二十三日这天是个礼拜天,这天苏棠早上起来,没有去宝祥居,而是跟着李文斌一起走了。
今天是李文斌的工友钟鸣结婚的日子,他早早跟苏棠打了个招呼,请她去帮忙做婚礼上的宴席。
现在还没有那么多可以承做婚宴的饭店,即使有也需要花费高昂的价格,所以现在年轻男女结婚,基本都是在家里办婚礼和酒席。
为了能让宾客们吃好喝好,办婚礼的人家都会选择从外面请厨师来家里做,钟鸣正是因为吃过苏棠做的菜,所以一早就决定婚礼上让苏棠来做菜。
李文斌跟钟鸣关系要好,也是一早就过来提前帮忙了,正好带苏棠一起过去。
钟家位于西郊,离酱油厂不远,骑自行车得半个多小时才能到。
到了地方,苏棠看到钟家是一个郊区常见的平房,前院挺大的,现在已经完全清理出来,来帮忙的亲友邻居正在布置场地。
有人搬桌椅,有人铺红地毯,有人扯拉花吹气球,院内外一片热闹。
苏棠第一次来钟家,谁都不认识,李文斌让她在门口等一会儿,他进去找钟家人问了问,然后把苏棠带到屋里,去了厨房。
已经有五六个婶子嫂子在屋里忙活了,她们显然彼此都认识,是钟家特意请来帮忙做饭的。
她们当然知道钟家这次是从外面请来的厨师,本以为能被专门请来钟家做婚宴的厨师,怎么也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厨师,没想到是个没见过的年轻姑娘。
苏棠倒是落落大方,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便给大家分工。
谁洗肉,谁切菜,谁负责生火,她说了一会儿,看大家还有点儿回不过神来,便笑着说道:“我表哥是钟鸣的好朋友,今天钟鸣结婚,我们都是来帮忙的,婶子们,嫂子们,咱们一起好好做,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能被钟家请来厨房帮忙的,肯定都是关系特别要好,钟家特别信任的人,听了苏棠的话,大家纷纷点头答应。
今天可是钟鸣结婚的好日子,她们得加把劲,好好做出几桌硬菜来,可别给钟家丢了脸。
虽然不认识苏棠,可是大家都是女人,又在一起干活,说了会儿话就熟悉起来,干起活来也格外顺利。
苏棠提前跟钟鸣商量好了食谱,今天的酒席要鸡鸭鱼肉样样齐全,要做得好看又好吃,还要实惠才行。
红烧肉和鸡鱼这些都是常见的菜色,苏棠让大家准备好材料,一样一样下锅炖着就行了。
钟鸣订菜单的时候,选的压轴菜是东坡肘子,这道菜很是考验功夫,苏棠让婶子把猪肘子洗干净,其他则自己亲自动手。
大铁锅中倒入冰糖,加水煮开,熬出焦糖色。
然后倒入开水,大火煮沸后加入装有香叶八角花椒等各种调料的布包,把二十多个猪肘放入锅里,文火炖两个小时,中途翻面两次。
最后放酱油,大火收汁,然后捞出猪肘放入盘中,将锅中收好的汤汁浇在上面。
这样,一盘盘色泽彤红,油光发亮的东坡肘子就做好了。
苏棠她们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接亲了。
钟家借了几辆桑塔纳,车厢盖上都粘着大红花和彩色拉花,在一片鞭炮声中开到钟家的大门口,十分地风光气派。
接着新娘下了车,红色高跟鞋踩在红地毯上,跟钟鸣手挽手往屋里走,一路上人们争先恐后地往他们身上撒彩纸屑,院子里热闹极了。
新娘子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着一身崭新的红毛呢裙子,头上插着红绢花,脸上画着浓妆,好多人抢着看新娘子,还有人把彩纸屑撒在她的头发上。
新娘走到门口,司仪主持着婚礼仪式,巨大的音乐声中,主持人拿着麦克风又是说各种好话,又是逗新郎新娘,院子里全是此起彼伏的笑声。
等到仪式结束,新娘被送进新房里坐床,外面的人便坐在桌旁,准备开席了。
一道道菜肴端上了桌,看得人目不暇接。
油润饱满的红烧肉,色泽鲜艳的烧鱼块,酱汁浓郁的黄焖鸡,红彤彤的油焖大虾,热腾腾的羊肉砂锅,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尤其是每桌中央的那一盘东坡肘子,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酱肘子大多数人都吃过,可是能做得这么好看的,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盘肘子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看起来油光发亮,外皮宛如最上等的丝绸,细腻光滑,泛着晶莹的光芒。
有胆大嘴馋的孩子直接伸筷子向肘子伸过去,被眼疾手快的大人一把打了下去,连手带筷子一起落在桌子边缘。
桌子晃动了几下,盘中的肘子肉也跟着颤巍巍地晃悠起来,越发惹得人口水横流。
这么轻的动作,肘子肉都能晃几下,这肉得多细嫩软糯啊!
这些菜一上桌,都没人顾得上听司仪的插科打诨了,一个个不管老少男女,不管是吃过饭没有,全都盯着桌上的菜。
钟家父母看着菜上的差不多了,便起身拿过麦克风讲了几句。
“感谢各种亲朋好友来参加钟鸣的婚礼,我们也不会说啥客气话,大家吃好喝好,一会儿让钟鸣和新媳妇给大家挨桌敬酒……………”
话音刚落,所有的宾客都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伸向桌上的菜盘。
香嫩的鱼肉,鲜美的大虾,醇香的鸡肉,每一道菜都是那么美味十足,让人吃了还想吃。
大家早就眼馋那盘肘子了,不过几筷子下去,肘子就被瓜分了大半。
软糯的外皮包裹着肥美的肉质,咬上一口,唇齿间满是肉汁浓郁的香气。
软烂的肉皮入口即化,肥而不?,醇厚香浓,吃在口中简直令人飘飘欲仙。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一整个猪肘就被抢得只剩下一块大骨头,连里面的汤汁都被人抢去拌饭吃了。
院内外摆了二十多张桌子,几乎每桌都是同样的情形。
没办法,这些菜实在是太好吃了!
只有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有几个人低头抽着烟,这桌上的菜几乎都没怎么动。
看了看周边的人都在大快朵颐,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就这?有啥好吃的,真是没见过世面。”
旁边几人纷纷附和道:“就是,我还以为钟鸣从哪请来的名厨呢!”
“咱潘哥随便炒个肉片,都比这些菜好吃!”
潘强咳嗽了几声,说道:“可能是钟鸣怕大家伙吃腻了咱们食堂,想换换口味吧?”
这几个人也是酱油厂的员工,都是厂区食堂的厨师。
从十几年前酱油厂建立起来,厂里员工结婚几乎都是在食堂里办婚礼的,那时候婚礼多简单啊,请大家吃一顿食堂的饭菜,给大家分分喜糖喜烟,婚礼就算完成了。
他们身为食堂大厨,得到的喜糖喜烟当然是最多的,还有各种恭维夸奖的话,厂子里上到厂长,下到普通工人,谁不说他们厂子不愧是酱油厂,滋味十足,菜做得就是好吃。
哪怕是进入八十年代,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在食堂办婚礼,原因很简单,厂子食堂地方大,桌椅够用,请工友们过来吃饭也方便。
随着粮票肉票取消,有讲究的人家还在食堂里单独定小炒,这二三十桌菜做下来,给他们的红包自然不少。
可是从这两年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厂里职工结婚渐渐都不愿意在食堂办了,不过他们在家办婚宴,也是会请潘大强他们过来帮忙的,也会给点儿辛苦费。
偏偏这个钟鸣,结婚只跟他们说了声请他们过来吃饭,却从外面找了厨子来家里做菜,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今天来的人大多是酱油厂的人,几个食堂厨师坐在这里,感觉别扭极了。
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等饭菜端上来,或是说话,或是抽烟,或是喝茶,就是不想动上面的菜。
不就是几样鸡鱼肉嘛,好像谁不会做似的。
这么干坐了一会儿,钟鸣和新媳妇走到这一桌来敬酒了。
钟鸣今天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胸前别着红花,头发上抹着发胶,看起来满面春风。
“潘叔,杨叔……………”他挨个叫了一遍,笑着说,“多谢各位来捧场,我们敬各位一杯。”
钟鸣说着,拿起一个小酒盅喝了一口。
潘强等人勉强笑了笑,都跟着喝了酒。
钟鸣走了一圈敬下来,已经有些醉了。
他仰头喝完酒,放下酒盅的时候脚底一个踉跄,连忙扶住了桌子。
桌子上盘碗一顿乱响,差点儿翻了。
钟鸣站稳脚跟,才发现这桌的菜几乎没动过。
他酒意上了头的人,没多想便张口问道:“潘叔,你们这桌菜怎么没动?是不是不合口味啊?”
潘强放下酒盅,扯了扯嘴角。
“小钟啊,你别多心,什么合不合口味的,就那样吧。”
一旁的杨大宝插嘴说道:“这菜有啥好吃的?小钟,你在哪儿请的厨师啊,花了不少钱吧?”
有人附和道:“就是,花钱雇外人做菜,就这些?这不是被人坑了吗?”
钟鸣晃了晃发晕的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潘叔,杨叔,你们弄错了吧?我这一圈走下来,人家都说这菜可好吃了呢!”
他往后看去,指着那些已经快光盘的桌子说道:“你们看,他们都快吃完了!”
潘强和杨大宝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脸色都十分难看。
那一个个光溜溜的盘子,就像是一个个响亮的巴掌,甩在他们脸上。
钟鸣嘻嘻一笑,说道:“这可是我特意请来的大厨,保证能让大家吃好喝好!潘叔,杨叔,你们多吃点儿啊!”
说完,他就带着新媳妇去下一桌敬酒了。
潘强的脸色难看极了,杨大宝则忿忿地说道:“不就是结个婚嘛,看给他狂的!”
旁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人耐不住,小声说道:“要不,咱们也尝尝?看看外面馆子做的菜是啥味儿,要是好,咱们也能学学嘛......”
看到潘强冷冷的目光,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
潘强盯着那盘东坡肘子,脸上的肌肉越绷越紧。
“行,尝尝吧,都尝尝是啥味儿,是不是咱们技不如人?”他板着脸说道。
桌上其他人彼此看了看,不约而同地拿起了筷子。
看了这么半天,说不馋肯定是假的。
但是潘强和杨大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坚持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
大家想着一会儿吃上菜要记得一边吃一边骂,免得潘强和杨大宝他们没了面子。
可是筷子还没等伸出去,就有人过来端起了盘子。
“哎,你们这菜是不是不吃了?正好我孙子还没吃够呢!”一个老太太眼疾手快,一把将肘子抢了过去。
另一个中年妇女则赶紧把鱼端了起来:“这鱼你们也不吃是吧?那我们端走了啊。”
隔壁桌的孩子立马喊了起来:“姥姥,我要吃红烧肉!”
他身边的老太太连忙起身过来,问都不问他们一声,就把红烧肉端到孩子面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