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安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掌控欲强的人,她会主动去追求一些新鲜美好的事物,可等到真正拥有后的它们向她传递出即将离开的讯息,或是告诉她她已经没有能力继续拥有后,她不会产生过多不甘心的情绪,更别提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强制它们
留下。
直到纪浔也失联长达一周后,心底的惊慌告诉她她并非没有偏执的一面,只是迄今为止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或物,都并非她人生中的必需品,其中包括四年前的纪浔也。
她知道他云淡风轻的皮囊下藏着一颗脆弱敏感的心,在他看来,她就是一只蚌,里面藏着一颗最能让人觊觎的珍珠能量,他也需要它,于是想方设法地撞大她的缝隙。
??比起爱她,四年前的他,对她更多的只是一种精神依赖。
但显然她低估了他的雏鸟情结,高估了他对生活的欲望和面对心理痛楚时的承受能力,长达四年的空白,让他这份依赖逐渐模糊成贪恋,近乎病态的执念和爱慕。
她要不要他、愿不愿意再爱他,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一定程度上或许等同于一个非生即死的选择。
叶芷安大脑如遭重击,心脏开始狂跳,捞起茶几上的手机,给纪时愿拨去电话,开门见山地问:“最近你和你哥有联系过吗?”
“没呢,他也还是没联系你吗?”
叶芷安嗯了声,话锋一转,“以你对你哥的了解,要是他遇到一样喜欢或者感兴趣的东西,他会怎么做?”
纪时愿没有多想就说:“以他那蛮横无理的脾性,不管那东西是不是已经有主人了,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手。”
“如果,我是说如果。”叶芷安强压下不好的预感,舔了舔干涩的唇,“他要是放弃了对那样东西的执着呢?“
“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他憋着什么更坏的招,或者??”
他想从源头解决问题,比如放弃自己。
纪时愿嗓音一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干巴巴地?出一句,“不太可能吧。”
叶芷安喉咙里像铺了一层未经打磨的钢片,锋利的边角一下又一下地摩擦着她的喉管,一张嘴,全是铁锈味,发出的声音晦涩难听,“那晚他跟我说,让我别再爱他了,我一直没想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这几天,我好像有点懂了。”
纪时愿安静听她往下说:“他不再执着从我身上要个未来了,换句话说,他决定放开我了......像他那种不死不休的性格,宁可折磨自己四年,也不愿意彻底跟我断了......所以,那晚如果他还残存着一丝念想,是可能说出让我别再爱他这种话
的。”
纪时愿听出她的潜台词,心跳陡然漏了几拍,声线跟着变得起伏不定,“昭昭,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就我哥那贪图享乐的性子,干不出这种事情的。”
说这话时,她心里其实没有多少底气。
她见过十七八岁时的纪浔也,坐在院子里一张破旧的木椅上,眼里全是四下皆空的清寂。
他从不把谁放在眼里,包括他自己,或许对他而言,生命本身轻如鸿毛,贱如草芥。
纪时愿咬了咬唇,“这样,我去我二伯那打探一下情况,要打听不出来什么,我就让沈确追踪一下二哥的手机定位。”
叶芷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脑袋里想的全是纪浔也还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结束通话的半小时后,已经出门的叶芷安收到纪时愿的消息:【我哥手机关机前定位显示在且停,不过张嫂说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回来过了。】
这倒是和叶芷安掌握的信息对上了,叶芷安颤抖着手指回了个“好”。
她恐惧预感会成真,一面又在掩耳盗铃地庆幸着至今还没有纪浔也的任何消息??这节骨眼上,没有消息就是在变相地向外传递出一个好消息。
纪时愿又说:【沈确已经去查且停附近的监控了,只要能捕获到我哥那辆车的行驶轨迹,大概率就能推算出他最后可能会去哪儿。】
屏幕上多出一小撮雪花,叶芷安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下意识往天上看了眼,洋洋洒洒的白色劈头盖脸地落下,有片掉进她眼睛里,很快被眼球温度融化,顺眼角滑出一道分明的弧线。
没来由的,她想起四年前,他同意跟自己分手后不久,带她去了一个名叫“良辰”的庄园。
为了让那年的雪下得更久点,也是为了哄她开心,每天他都会在上万平米的良辰里上演劳民伤财的人工降雪情景剧。
持续几场后,她当面戳穿他的小把戏,压下心头的苦涩笑说:“你总不可能给我下一辈子的雪。”
他反问:“怎么不行?”
“成本太高,我受不起的。”
他留下她的成本太高,而她继续陪在他身边的代价太大,他们之间的爱情似乎就是一场高投入高风险低回报低收益的投资。
叶芷安胡乱抹了把脸,跑到街角,拦下一辆出租,报出目的地后,身体止不住开始颤抖。
司机从后视镜里注意到,关心了句:“小姑娘,你怎么了?”
她边哭边说:“您能不能再开快点?求您了,我得赶去见他。
交通并不拥堵,司机见她哭得如此狼狈,动了恻隐之心,在限速范围内将车速抬到最高。
路程只剩三分之一时,叶芷安找回理智,直接拨通纪时愿电话,语无伦次道:“他在良辰,一定在良辰......我现在在过去的路上,林盛安,你去联系林盛安,他是纪浔也的家庭医生,会做紧急处理,对了,还有直升机,你再安排一架直升机………………
只要够快,你哥他一定会没事的。”
纪时愿应该还说了什么,但她什么都听不进去,连自己什么时候到的良辰的都不知道。
偌大的庄园,只有两名保安在入口处守着,还是四年前那两位,一下子认出她,没有多说直接放行。
庄园内卧室众多,可她待过的就只有一间,她凭着记忆找到,还是没见到他,无措地徘徊一阵,忽然听见浴室传来水声。
她一怔,僵硬地朝那走去,手刚搭上门把手,心底的喧嚣霎时像被过滤一般,沉静如海,转瞬插进来一道熟悉的男嗓,他用最和煦的语调问:“昭昭,你敢再跟我赌一回吗?”
那时她应了声好,可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如今的她根本不敢赌,也赌不起。
叶芷安脚后跟无意识往后挪了两小步,等到心里的潮水快要将她吞没前,她才提起力气摁下门把手。
卧室里的光线就这样溢进昏暗闭塞的空间里,在男人过于精致漂亮的脸上形成一道明晰的交界线。
他的身体正埋在浴缸里,身上只穿着衬衫黑裤,已经完全被水涸湿涸红,左手搭在边沿,右臂肘关节以下全部浸泡在水中,生机顺着鲜红的液体流出,剥离出一副死气沉沉的躯壳,成为禁书里最讳莫如深的那一页。
叶芷安脑袋里的齿轮突然停止了运转,被一团浆糊覆盖着,失去了冷静,失去了声音,也险些失去了感知自己存在的能力。
她开门的动静很轻很慢,独属于她的气息却是异常清晰,融不进腥潮里,纪浔也一下子捕获到,睁开眼,迷蒙的光影包找着她那道纤薄的身形。
只当她是可望不可及的梦,却也还是伸出了手,低低哑哑地笑了声,“我们昭昭真是太好太心软了,还特地过来陪我最后一程。”
叶芷安忍受着如焚般的口渴,一步步朝他而去,距离拉得越近,她眼底的猩红就越浓重,这会的表情很扭曲,像哭又像在笑。
温热的手探上他沁?的皮肤,纪浔也猛地一怔,眼底闪过难以置信,反手抓住她的手,贴在脸颊摩挲,片刻又荒唐笑出声,“原来是真的叶昭昭。”
诡异到人的背景里,他用平和的语气带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叶芷安还处于发懵状态,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被美工刀割开的伤口要怎么处理?
这么多血,她要怎么止住?
药箱在哪?干净的布又在哪?
脑子里滚过数个乱七八糟的问题,真正说出口的却是最傻的那个:“纪浔也,你会死吗?”
她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呆滞,看得纪浔也也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力,“你来了,就不会死。”
叶芷安木讷地哦了声,僵直地起身,拿来一块干燥的白毛巾,用力压在他伤口上,隔了几秒,低头看向自己。
她的身上没有一道缺口,遭受重击的灵魂却体会到一种强烈的劫后余生感。
他,他们都还活着。
太好了。
叶芷安短暂地恢复平静,淡声道:“你自己压着。”
她的神色骤然变得冷冽,传递出生气的前兆,没几秒,空气里响起一道响亮的巴掌声。
她的力气早就被抽干大半,以至于这一巴掌落在脸上,不痛不痒,但还是让纪浔也错愕两秒,回神后就见她死死咬着嘴唇,强忍住的泪水浸红了她的双眸。
纪浔也是真的慌了神,在他准备从浴缸里起身前,她的眼泪彻底决堤,一霎工夫,空气全朝他挤过去。
非要说起来,他这些天过得不算太痛苦,即便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陷于泥沼中,粘稠的淤泥接连不断地挤压着他的躯壳,五脏六腑移位的同时,让呼吸变得异常迟缓。
他在窒息感中将记忆倒退回五年前,一帧帧一幕幕,以幻灯片的形式呈现在眼前,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他还想起她因羞赧泛红的脸颊和颤抖的长睫,想起她的唇贴在自己唇上的柔软触感,想起她拉着自己的手叫他的全名,然后说:“纪浔也,你要好好的。”
他莫名体会到一阵信马由缰般的快意,突然觉得好像停在这儿也无所谓了,于是他正式开始着手自己的死亡。
自杀这种说法过于老土,应该换成一个更为浪漫的解释,比如献祭。
她用她的单纯善良,在他体内种下一个蚕蛹,那他就以以破壳的姿态给她留下一个最干净洒脱的印象。
昭昭,我听你的话。
放过你,也放过自己,别再爱我,别再痛苦了。
水位持续上涨,漫过他胸膛,纪浔也尝试将这些无色液体想象成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幻想她的身体变成他们曾经做|爱时的藤蔓姿态,密不透风地缠绕住他。
他生平最讨厌束缚,捆绑,只有她的怀抱会让他感受到如焚般的渴求,不管是真实还是幻象。
可当她真正出现时,所有自圆其说的安慰不攻自破。
果然,他最想要的是可以触碰到的她??他还是想要她继续爱着他。
林盛安是坐直升机去的良辰庄园。
撕心裂肺的哭声扑进耳膜,越听越像哭丧的,他心脏一噔,连忙加快脚步,几乎是用冲锋陷阵的姿态赶到声源地,猎奇的一幕猝不及防地撞进眼底。
他的老同学顶着一副惨遭野蛮凌虐的破碎相,一边摁着自己伤口,一边弓着腰去哄跪坐在地上的女人。
哄不好,就松开手,去抹她的眼泪,结果被对方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继续尝试,她继续甩开。
两个人就跟上演猫捉老鼠的戏码一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你追我挡的行为。
林盛安差点没忍住翻个白眼,也是真想吼上一句:“你俩真他妈重口!”
他提着药箱上前,终止这场闹剧:“大哥大姐,咱先别闹了,把伤口处理好成不?”
纪浔也气场秒变,阴冷地瞥他眼,“多这一会儿,血就能流干?”
要他识相点,赶紧滚的意思。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林盛安被气笑,正要恶狠狠地挖苦一番,老同学的前女友先开口:“纪浔也,你非要这么折腾自己?”
冷冰冰的眼神中传递出一种不言而喻的警告意味。
纪浔也第二次变了嘴脸,朝林盛安比出一个请的手势,“行,你处理吧。”
伤口最后是在卧室处理的。
估计是想享受血液慢慢从自己身体里流逝殆尽的过程,创口并不深,更别提伤到筋骨,林盛安一个人就能处理好,以防万一还是多嘱咐了句:“一会儿赶紧处理好你跟你女人的事,然后去医院做个检查。”
那会叶芷安已经离开,纪浔也视线频频往门外眺,没见人折返回来,有些慌乱,语气也冲,“看什么,又死不了。”
“没说只看手,你顺便做个全方位体检。”
林盛安知道他什么脾性,除了割腕外,肯定还在其他方面狠狠折腾了回自己的身体,“你这几天光喝酒没吃饭吧?真不怕胃穿孔?”
纪浔也没回答,抽回缠好纱布的手,衣服没来得及换,追了出去。
快到喷泉那儿,才见到那截瘦小,打着颤的背影。
他胸口堵得厉害,出声时勉强带了些笑意:“前面这位漂亮可爱的小姐,给个机会,让我好好哄你。‘
叶芷安脚步不停,又走出五米后才顿住,扭头看他。
他的刘海早在浴室时,就被她愤怒捶击下溅起的水花打湿,往下滴着水,因视线受阻严重,半边被他持到头顶,清隽的眉眼无遮无掩地露了出来。
极度虚弱的身体导致他的脸呈现出一种病态又阴郁的苍白,像新刷上油漆的墙面,站在苍茫的雪色中,毫无违和感。
这样一个有棱有角,有血有肉,有贪嗔也有痴,唯独对自己没有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