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赵泽出了趟国,把花下近五千万的香蕉王中王以两折的二手售价转卖给另一个脑子有坑的艺术狂热追求者。
到手的钱最后全被他用来组了个跨年局,另一部分当作给纪时愿女儿的生日礼物。
虽是组局的人,路上因为一些事耽搁,赵泽反倒成了最晚来的那个,一到就看见纪浔也窝在角落耍孤僻。
这四年里,这哥们经常这副鬼样,赵泽早就见怪不怪,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才上前慰问了句:“说说,小叶又这么你了?”
纪浔也被烟雾笼罩的脸有些模糊,“谈不上怎么,几天没见了。”
“忙工作呢?”
纪浔也摆了下头,是不知情的意思。
赵泽揣测,“这几天你俩微信都没聊过?”
这次需要回答的人无动于衷,大概是在默认,赵泽又问:“会不会是你圣诞节那晚使苦肉计被她拆穿了?”
纪浔也这才放柔表情,“你太低估她了,见到我那一刻,她估计就知道我在卖惨。”
换句话说,她是心甘情愿着他的道。
重逢后,他觉得她变了不少,实际上,她还是那个她,本性纯良的她,明知被骗,也还是心疼他,想要抚慰他。
赵泽总结:“那就是你之后又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的事了。”
纪浔也拧了下眉,忽然想起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第二天上午,她去见了个人,从那时候起,就不太对劲。”
最后还冷着一张脸,不由分说地将他赶出公寓。
“该不会又是你爸?”
觑着纪浔也阴沉沉的脸色,赵泽瞬间明了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时插进来一道声音:“你们在聊什么?让我也听听。”
只有赵泽循声扭头,看见纪时愿拿着杯特调酒朝他们走来,笑说:“在聊你二哥的终生大事呢。”
纪时愿很快反应过来,环视一周,有些纳闷:“昭昭怎么没跟着一起过来?”
赵泽用口型回:“吵架了。”
这说法可能不太妥当,但当下赵泽只能想到用这三个字概括。
纪时愿放下高脚杯,用责备的目光看向纪浔也,“你又欺负她了?”
纪浔也听了只想笑,“我舍得欺负她?”
“舍不舍得,和有没有是两码事。”
纪时愿白他眼,略带鄙夷地说:“像你这么自大的男人,估计有时候真伤她心了,还会觉得自己是在对她好。”
赵泽没忍住替人说了句话:“别这么怼你哥,这段时间,他为小叶做的事还真不少。”
纪时愿又翻了个白眼,先讽了句“boys果然只会helpboys”,转头继续将火力集中到纪浔也身上,“我就问你,这些事是昭昭求你做的吗?”
纪浔也不答反问:“你觉得她会向我索取什么?”
“既然不是昭昭求你做的,而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想去做的,那你就不要要求她能给你些什么回馈,不然,对她可太不公平了。”
纪浔也沉默了。
“二哥,我说话不好听,但你也给我好好听着。”
仗着有沈确给自己撑腰,现在的纪时愿在纪浔也面前,已经没有过去战战兢兢的姿态,底气十足到就差指手画脚,“平心而论,你除了一张脸看得过去外,其他真没什么。”
她边掰手指头边说,“你现在的家世,不是你拼来的,只能说你运气好,一出生就在罗马......你有头脑,会做买卖,可这非要论起来,一半是二伯母给你的,另一半还是靠你的家世,要是你没有这样的物质条件,在教育上可能就落了别人一大
截,没准智力到现在都还没被开发出来。”
“昭昭不一样,她经历了多少困难,才走到你面前,不求回报地对你好,恐怕在她心里,自己的未来都比不上你的风光。”
她还想说什么,被纪浔也哑着嗓子打断:“不用你埋汰,我也早就承认了是我配不上她。”
他怕再听下去,压抑多年的自厌感能将他吞没。
纪时愿重新斟酌了下措辞,将话题中心绕回他现在的追人手段上,一针见血地点评道:“暴露了你骨子里的自大......”
不爱自己的人,并不代表他会对所有人卑微求合。
“表明看上去是你做足了低声下气的姿态,实际上你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方,不管是你用关系把她调到北城,借照顾她的名义为自己争取到和她相处的时间,还是靠着卖惨勾起她的恻隐之心,通通都强势到根本不给她其他选择空间,说白了,你
就是仗着她没忘记你,还爱着你,才一直在步步紧逼,逼她做出非你不可的决定。”
赵泽听不下去了,挤眉弄眼一阵,被纪时愿无视,她继续说:“在你们这段关系里,我更能感受到的是她对你的付出,你呢?你为她付出了什么?带她四处玩乐、送她昂贵的衣服首饰,就算对她好了吗?那叫你一厢情愿式的自我感动。至于她受
了委屈、伤害,你去给她撑腰,这是你理所应当该做的,你要是趁机用它来邀功,渲染夸大自己的爱,那就是你脑子有问题。”
赵泽瞠目结舌,“可以啊愿愿,一段时间没见,怎么还成情圣了?”
纪时愿当然不敢说以上全是从言情小说里学来的,扬起下巴,满脸骄矜,“怪我平时藏得好。”
赵泽竖起大拇指,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那依纪老师看,我这兄弟接下来该怎么做?”
“给她足够多的自我空间,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但不能邀功,也不能讨赏,她想要谈恋爱,那就抛下你纪先生的身份,跟她谈一场普通人会谈的恋爱。”
纪时愿撂下这段话后,被沈确叫走,赵泽也准备走了,去别桌寻欢作乐前,想起一件事,屁股又黏了回去,“上回我不是帮你把温言之约了出来?这小子贼精,上来第一句就问我是不是又是你的主意,不过你放心,我没把你卖了,至于他信不信
我的说辞,就不关我的事了。
“他还说什么了?“
“还跟我打探起桐楼那事,看那架势,对小叶的关心不像假的,没准也想替小叶做点什么。”
纪浔也面无表情地起身。
赵泽不理解他这算什么反应,“这就走了?去见小叶?”
“等哪天北城下雪再去见她。”
“什么时候你纪公子出门还得挑黄道吉日了?”
纪浔也迈开腿,目不斜视地朝门口走去,完全不打算开口解释的意思。
叶芷安趁着元旦假期回了趟梦溪镇。
气温跌至零度以下,黑瓦上处处可见尚未消融的白雪,湖面上也结了层薄冰。
林薇霞笑着说:“昨天夜里下的雪,要是你再早半天回来,就能亲眼看到了。”
叶芷安心不在焉地扯开一个笑。
林薇霞从她平淡的反应里看出些端倪,收了笑,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看了会,晚餐后,寻到机会问:“昭昭,跟外婆说说,你是不是在北城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林薇霞很少过问叶芷安的生活,可今天的她看上去实在不对劲,像一滩死水。
叶芷安原本不打算说,然而事情发展到现在这局面,灌输进她大脑里的消息,早就不是她一个人能消化的,经过剧烈的挣扎后,她选择和盘托出:“外婆,前不久我在北城见到妈妈了。”
林薇霞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到底是自己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对应溪的了解比应溪本人还要清楚,很快想通应溪既然还活着,却不愿意来看她的原因??是存了心想斩断和过去的一切。
林薇霞心里因思念苦不堪言,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分毫,唯恐让叶芷安担心,于是硬生生挤出一个释怀的笑容,“你妈妈过得好吗?”
“她有了新家庭,挺好的。”叶芷安还专门去打探过程宗文的消息,“她现在的丈夫是个商人,在北城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外面的人都说他重情义,脾气也好,十几年前,遇到了我妈,后来不顾家里人反对,娶了我妈,一直对她很好。”
林薇霞稍稍舒了口气,“你和你妈妈见面后,她有说什么了吗?”
叶芷安喉咙哽得难受,她没法告诉林薇霞应溪或许已经完全不爱她了的事实,只能含糊道:“就生活上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她拿脸蹭了蹭外婆的膝盖,汲取到足够的能量后,终于进入正题:“上次见面,我还看到妈妈皮夹里的照片了,是她年轻时跟别人的合照。”
林薇霞预感不妙,整个人都僵直了,屏息的那两秒,听见她鞭辟入里地问:“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是我的爸爸,对吗?”
她能猜到应溪是故意让她发现皮夹里的照片,然后引出她不能和纪浔也在一起这句劝告,至于她欲言又止的原因,昭然若揭。
另外就算应溪没有任何举动,叶芷安也早就猜到叶崇唐并非自己的亲生父亲。
梦溪镇就这么大,林薇霞再有心隐瞒她的身世,也抵挡不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传到四面八方的流言。
更何况叶崇唐一口一个“野种”,恨不得将她活活打死,跑路后,又毫无责任感地将巨额债务丢到她身上。
为了让她心甘情愿替他还债,偷偷摸摸回来,用一个捡到的玩偶打发她,安抚她,哄骗她自己究竟有多爱她,如此行径,除非他天生歹毒、自私自利到极点,不可能是一个父亲会做出的。
林薇霞叹了声气,应下:“是你爸爸。”
即便做足了心里准备,亲耳听到事实后,她的心脏还是像经历了一番狂轰滥炸,呈现出断壁残垣般的狼藉。
发白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许久才带出一句:“外婆,我该怎么做?”
望着外孙女消瘦憔悴的面容,林薇霞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埋怨起了自己女儿,在心里连着感慨了数句“真是作孽”,又沉沉叹了声气,抬手抚摸叶芷安的脸,“他们把自己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最后活成了那副混账样,可说到底,那也是他们的选
择,我们昭昭,以后只需要走好自己的路就够了。”
应溪是在二十岁那年,突然回到的梦溪镇,不管林薇霞怎么问她试探她,她都对自己辍学的决定闭口不谈。
有几次林薇撞见她伏在马桶上干呕,毕竟是过来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隐情,生生愣住,回神后拽着她的胳膊,白着脸质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妈,这事不用你管,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应溪没打算打掉孩子,她想的办法是给自己找了个丈夫。
叶芷安出生后,应溪依旧没有同林薇霞透露过任何关于孩子父亲身份的信息,甚至将这当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忌,还不准旁人提起。
后来有天,林薇霞瞒着应溪一个人跑去沪城,四下辗转,也算打听到一些消息:应溪在大学时谈了个男朋友,跟她同专业,但对方家里人不同意,甚至找去了学校,强逼着他们分手,没多久,应溪办理退学手续。
至于那男生的身份,两人共同的同学对此三缄其口,林薇霞无疾而返,但也不难猜出对方确实如传闻所言,家世显赫。
凌晨三点,叶芷安才睡过去,她的梦境一片黑暗,哪里都有路,可哪里都走不到头。
蓦地惊醒后,发觉后背冷汗淋漓。
林薇霞也被闹醒,忙不迭抱着她安抚,“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外婆在这儿,我们昭昭不要怕。”
叶芷安环住她的腰,痛哭道:“我再也没法走自己的路了,外婆,我再也走不出去了。”
那几天假期里,叶芷安活得异常封闭,没有看过手机一眼,因而错过了很多消息,其中就有纪浔也的。
最后一条是语音消息,回程的路上,她点开,放在耳边听,嗓音染上困倦,低靡,带有几分性感的颓丧。
【昭昭,别不理我。】
她的暗恋和初恋都和这个男人有关,导致她对爱情的理解轻而易举就能被他影响,而在他的影响下,她变得越来越没有自主判断能力,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回复他。
情感和理智尚未分出胜负,她先在出站口见到她现阶段想见却又不敢面对的人。
纪浔也大步流星朝她走去,无比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笑容的绽开是一瞬间的事。
“累不累?”他问
她木着一张脸摇头,“你听苏念说的?”
纪浔也嗯一声,“正好今天下雪,就来见见你。”
叶芷安这才看向外面白雪皑皑的景象,面部肌肉绷得实在厉害,没能挤出笑容,“我去梦溪镇前一天也下雪了。“
声音实在轻,纪浔也没听见,上车后问:“晚上想吃什么?”
叶芷安脑袋一偏,对着车窗玻璃说:“我没什么胃口。”
纪浔也尽可能地不去裹挟她的思想,“那就不吃了....……想去哪儿?”
“回公寓吧。”
纪浔也沉默了会,吩咐司机改道。
和去参加晚宴那晚一样,一到公寓楼前,他就把司机支开,腾出二人空间,正好叶芷安也有话想同他说,就默许了他这行为。
找到话题切入点并不难,难的是集聚起开口的勇气,五分钟后,纪浔也才打破凝滞的气氛,“我不知道纪书臣又跟你说了什么,但骗你这件事本身,确实是我不对。”
叶芷安打断,“你爸没来找过我。”
纪浔也微愣,决定摁下心头的困惑,先把话说完,“我确实是因为忤逆了纪书臣给我安排的联姻才被打的,这几年,他虽然没怎么管我,但一直没打消过要卖我的念头,不过我也说过,我不会点头同意,要是以后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你,就
没什么意思。”
叶芷安没接话,怎么回应好像都是错的。
纪浔也看着她和窗外的雪景,轻声说:“昭昭,再陪我一段路吧,当然你不需要立刻给出回答,我还是那句话,我等得起。”“
“你说的一段路,是接下来的大半辈子吗?”她一针见血地问。
他被问愣住了。
“你等得起,我未必能给出时间让你等。”
叶芷安强忍着掉眼泪的冲动,打开车门,纪浔也追出去那会,她人快走到了台阶那儿。
“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太不对劲了。
叶芷安逼迫自己去直视他的脸,好让她接下来的话,听上去更加有信服力。
“以前我将你捧到了在我之上的高度,以为你无所无能,是高山雪、天上月,是我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她舔了舔唇,强装镇定地往下说:“现在不一样了,我承认,确实跟你说的一样,我没有一刻停止过爱你,但在爱你的同时,我对你的了解和厌烦也在不断增长??”
纪浔也愣了愣,下意识去抓她的手,被她避开,转瞬等来她下最后通牒般的一句总结,“比起你,现在的我更爱我自己。”
他脑袋里那根拉到极限的弓弦就这么崩断了,留下嗡嗡的恼人余音,等耳边的噪杂消散,他才找回自己声音,“你可以更爱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像纪时愿批判的那样,他是个自私的人,以前总是贪心地要求她爱他越多越好,可经过那劈头盖脸的一通骂,他想明白了,他要真想跟她有个未来,就必须强迫自己在她面前变得无私,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底线。
他低垂着眼睫,阴翳覆盖而下,衬出他脸上近乎病态的偏执。
“但是昭昭,你别厌恶我。”
他还直挺挺地站着,可不知道为什么,叶芷安觉得他已经砸断脊骨,朝自己跪下。
这并非她想要的。
忽然间,她眼前又浮现出应溪那截断指。
见面的那几次,她从未脱下过手套,却在住院那天,当着她的面,明晃晃地袒露出自己的伤疤??她是在利用她的心软逼她,更是在用曾经的爱和恩情绑架她。
在这种事情上,他们可真擅长啊。
她不受控地往后退了几步,眼泪倾泄而出,“爱你们,真的让我太痛苦了。”
这句才是实话。
纪浔也又是一愣。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大脑霎时一片空白,从而忽略了她口中的“你们”究竟还有谁,心脏处传来的钝痛感阻碍他正常的呼吸节奏,他只能大口喘气,勉强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昭昭。”他无意识呢喃了句,等她哭到喉咙沙哑,抬起手,去抚摸她湿润的脸颊。
叶芷安断断续续地往下说:“我不明白,原来爱是一件这么让人痛苦的事情吗?”
就非得分出一方一败涂地,又或者两败俱伤的结局吗?
纪浔也一时哑然,回神后,垂下手,“今天先不聊了,你上去吧。”
元旦假期,苏念跟男朋友去了外地旅游,假期结束的第二天早上五点才赶回来,见到公寓楼下快被白霜覆盖的人,愣了好一会儿,立马跑上楼去叫叶芷安。
叶芷安也一夜没睡,苏念见到她那会,她正抱膝靠在沙发边。
“昭昭,你和小纪总吵架了吗?“
叶芷安嗓子早就哑得不像话,艰难地挤出一声嗯。
“小纪总现在在楼下,都快成雪人了,你要不要??”
叶芷安一顿,抬起苍白的脸,讷讷看向她,“他没走吗?”
苏念还没回答,就看见她光脚跑到玄关,外套也不穿,踩上板鞋就下了楼。
纪浔也循着动静撩起眼皮,睫毛上盖着雪,将他眼睛压成狭窄的一道缝,看什么都不太真切,只能从气息推断出是谁。
“为什么?”叶芷安轻声问。
“在想事情,从结果看,也算想通了。”
笼罩在他眼前的迷雾陡然散尽,纪浔也笑了笑,笑容里藏着悲怆的释怀感,“要真这么让你痛苦,那么昭昭,以后都别再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