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浔也回去那会儿,秦之微正端坐在客厅,在她左侧是纪时愿强装镇定的脸,另一侧是秦晚凝的遗照,场面隆重到像极三方会审。
纪浔也心领神会,嘴上明知故问道:“这么晚了,您不去睡觉,特地在这儿等我做什么?”
离开夜市前,他就收到了纪时愿的小报告,告诉他秦之微正在跟她打探他和叶芷安的事,包括他们去夜市都干了些什么。
他姿态吊儿郎当的,却未折损半分与生俱来的贵气,清俊儒雅的皮囊,太具蛊惑性,阴影一罩,多出野兽般的残忍。
秦之微忍不住想,她要是再年轻二十来岁,没准也会爱上他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儿。
“你前几天是不是去过墓园了?”
这话题跳得有点出乎纪浔也的意料,空气凝滞了那么一瞬,他不紧不慢地点头,“来都来了,总要去看看。”
秦之微想起墓碑前的那束角堇,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蔫蔫的,充斥着糜烂的死亡气息。
“北城到梦溪镇就算坐飞的落地也得几小时,等我摘到花,再送到我妈墓前,花瓣也已经枯烂”这话不是你说的?怎么就突然改变主意了?”
梦溪的天气怕都没他这么善变。
“所以我这不是用冰冻箱航运过来了?”
纪浔也微笑??对待旁人的阴阳怪气,他的做法是依样画葫芦似的回敬,“飞机一落地,我就去把花领来带去墓园,保证我妈看到后,和刚摘下的状态一模一样,就是不知道,我这当儿子的心意,她在地下有没有接收到。”
纪时愿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话,索性把嘴闭上了,满脑子都是:她两只耳朵都准备好了,快给她聊聊叶芷安的事啊!
就在她等得昏昏欲睡时,秦之微用闲聊的口吻进入正题,“你和小叶到底怎么一回事?”
话里话外的探究过于浓重,纪浔也欺骗不了自己只当寻常的关心听听,九曲十八弯地反问道:“那天您不都看到了?”
纪时愿实在没忍住,举手提问:“哪天?“
没人理她。
秦之微知道他说的是叶芷安穿旗袍那天,她在二楼确实看了个明白,眉心一拧,她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您得把话说明白点,做到什么份上,才算开始。”
秦家虽落魄潦倒多年,秦家人骨子里的文人傲气却没那么容易被折减,更何况是被娇生惯养二十余年的大小姐秦之微,名门千金的脾性已经深入骨髓,平日里最不喜的就是旁人的冷嘲热讽,也经不起被她视作仇敌的纪家人一点挑衅。
手掌敲击桌板的声音响了两下,陶瓷茶杯也被拂到地上碎成渣。
噼里啪啦的动静里,秦之微眼睛眯成狭长的两道弧,在叶芷安面前的温柔慈爱荡然无存,眼风扎人得很。
“你是认真的?”
这话问得其实毫无意义,至少无法窥探出她这外甥的真实意图,毕竟专心致志地将叶芷安当成可供消遣的东西玩玩,也算认真。
秦之微换了个切入点,鞭辟入里地问:“你知不知道她家的情况?”
纪浔也确实没了解过,“您说说。”
他给自己找了张有靠背的木椅,二郎腿大剌剌地翘着,低垂的眼皮显出几分兴致缺缺。
紧接着秦之微用和综艺节目里毫无感情的旁白别无二样的语调,花了足足几分钟,细致地介绍了叶芷安那一地鸡毛的家。
纪浔也总结下来也就一句:年迈体弱的外祖母,被催债人逼到意外身亡的爸,不堪家暴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的妈,三座大山齐齐压在那姑娘瘦弱的肩膀上。
这样的家庭甚至算不上一个普通家庭。
秦之微并非瞧不起叶芷安的家庭情况,相反她觉得在那样高压环境里长大的叶芷安,值得所有人的尊重,可正是因为对她的这份欣赏和心疼,她才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她“误入歧途”,跌进对面这豺狼虎豹挖好的无情陷阱里。
“所以呢?”纪浔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秦之微一愣,眼里闪过愤懑,“你该不会真的只是想和她玩玩?”
他们才认识多久,他总不可能已经抱着想同纪家、纪书臣鱼死网破的心,非她不可了。
对于秦之微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猜测,纪浔也都不打算付诸实践,但不妨碍他睁眼说瞎话:“要是我说我以后还打算娶她呢?”
震惊的不止有秦之微,纪时愿也张大嘴,倒吸进一口凉气。
“娶她?”秦之微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玩笑,荒唐一笑后,字字椎心,“你是想让她步你妈的后尘,在高墙大院里,时时刻刻活得像个歇斯底里的怨妇,还是让她成为纪书臣养在外面,那不得善终的雀儿?”
气压瞬间压到不能再低,纪时愿缩起脖子,努力降低存在感,生怕殃及池鱼。
坚持不到两分钟,还是忍不住抬起脑袋去寻纪浔也的反应。
以往每回他被纪书臣“家法伺候”后,表情总是格外平静,偶尔还会扯唇笑笑,顶着皮开肉绽的后背,装模作样地接上一句:“这鞭子抽的您手疼了吧,赶紧找人来给您揉揉,别到时候跟我妈一样落下病根。“
现在不一样,他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显然已经原形毕露。
秦之微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稍稍放软语气,只不过说的还是同一件事,“对你来说,人生和游乐场没什么两样,但很多人的生活,对他们而言,是需要披荆斩棘的战场,你不能抱着玩乐想法,去接近他们,这世界上,有些人是不能去招惹
89.“
那姑娘身单力薄的,就算能抵住纪家的压迫,又如何能承担得起纪公子游戏人间的沉重代价?
纪浔也起身,面上难辩情绪,“您要是说完了,我就先上楼睡觉,养养神,好明天带小叶出去玩。”
这回应就意味着她刚才说的,全成了他的耳旁风,秦之微胸口剧烈起伏,卡在嗓子眼的那口怒气迟迟没法吐出。
纪时愿大气不敢出一声,好半会才轻手轻脚地走到楼梯口,“秦姨,我也先??”
秦之微打断她的话,“你还要在这儿住多久?”
这是在跟她下逐客令?
纪时愿支支吾吾地说:“应该不久了吧。”
“明天就走吧。”秦之微眼皮不掀,姿态冷漠无情到极点,“我这儿小,一次性养不起纪家两尊大佛。”
纪书臣把她姐害成那样子,还能指望她给纪家人什么好脸色看?
纪时愿苦兮兮地哦了声。
正月初五那天,叶芷安收到盛清月发来的五个大红包,叠加在一起超过十万。
她美滋滋地收下,回了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过了几分钟开始质疑:【清月姐,你真没多打一个零?】
这段时间,盛清月都没有工作,消息回复得很及时:【这是你这几个月的辛苦费。】
叶芷安笑弯眼睛:【今年清月姐你一定能更上一层楼!】
【不,是红到发紫!】
【红到天怒人怨、人神共愤!】
盛清月心情不差,往下接了句:【借你吉言。】
然后问:【你这段时间都在老家?】
叶芷安:【是呀是呀。】
盛清月:【过两天我可能会路过你那儿,有没有时间给我当个一日导游?工资另外结算。】
叶芷安眉梢雀跃:【当然好啦!】
拿到这笔巨款后,叶芷安第一时间去商场给林薇霞买了张按摩椅,回程的路上,她想起欠纪浔也的那顿饭。
纪浔也没心没肺惯了,即便和秦之微小小撕破脸,也还是死乞白赖地留在她家,两个人甚至还会继续坐在一起吃饭,不过全程都没有交流,擦肩而过时,只给对方一记无悲无喜的眼神。
两人关系的缓和也在初五那天,是秦之微先递过去的台阶,“明天是你妈的生日,一会儿我去镇上订个蛋糕,明晚我们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纪浔也不是那么不识抬举的人,既然对方有意求和,他就没有理由继续拿乔不接受,“反正我下午没事儿干,您把蛋糕店地址发我,我去订。”
秦之微点了点头,拿起手机敲敲点点一阵。
纪浔也微信提示音连着响了两下,来自两个不同的人,他选择性地点开绿色背景的头像:【纪浔也,今天晚上你想和我一起吃饭吗?我赚了钱,请你吃。】
头一回有人说要请他吃饭,用的还是这么直白的原因,纪浔也唇角微弯,敲下“行”。
这一幕被秦之微捕获,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订完蛋糕,纪浔也直接去赴了叶芷安的约。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她已经在门口等着,牛仔羊羔毛外套和短裙的搭配,小腿裹着针织黑灰色堆堆袜,双脚不太安分,在门框底下的横木上蹦蹦跳跳的。
纪浔也放慢脚步,随着距离的拉近,她的面容清晰不少。
粉底打了薄薄的一层,唇上涂着红茶色的蜜,除此之外,再无半分修饰,看着像个清纯的高中生,东张西望时,马尾辫一甩一甩的,眼神懵懂,巴掌大的小脸带出不谙世事的天真。
纪浔也多看了会,等她往前走了几步,又从包里掏出手机专注地盯着屏幕看,才抬脚绕到她身后,玩起偶像剧里的俗套戏码,在她脑袋转过来的时候,将食指放到她脸颊一侧,两者相撞,软肉溢出了不一样的形状。
叶芷安懵了两秒,不顾自己脸上的粉底液有没有被蹭掉,眨眨眼睛,“你什么时候到的?”
纪浔也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刚到,就看见你到处找我。”
说的是实话,她除了脸红外,给不出反驳的言辞。
还是这么不经逗。
纪浔也收起玩乐心,轻轻捏她鼻尖,“这两天又去哪打工了?”
怪不得都见不到人。
“去帮人卖了衣服,也去发了传单......”她掰手指认真数着,列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兼职后,突然啊了声,“请你吃饭的钱,和这些没关系,一会儿我要从清月姐给我的大红包里拿的。”
“你说的是盛清月?“
叶芷安点头,“网上说她脾气臭、难伺候全是假的,在我看来,她就是个大好人。”
纪浔也随口一接,“按照你这逻辑,给你发大红包的都是大好人?”
叶芷安一愣,心里隐隐不舒服,但没表现出来,扬着笑脸说:“那得看是不是我应该得的了。”
她不想继续这话题,大手一挥,“走,姐这就请你吃饭去,想吃什么,咱今天敞开肚皮吃。”
纪浔也笑着吐出一个字:“姐?”
叶芷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爆红,忙不迭拽住他的手臂,脚步飞快,“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梦溪镇的美食真不多,更别提有气派的私房菜餐厅,叶芷安在网上搜刮好半天,都没找出一家。
纪浔也被冷落多时,不满地夺过她手机,揣进自己兜里,“你再这么瞎折腾下去,晚饭能变成夜宵。”
“我这不是想挑个能让你满意的吗?”
这是她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请他吃饭,自然得面面俱到,当然她更希望以后他回想起这一天,脑子里只有好的印象,比如清幽典雅的环境,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以及和谐氛围里的她。
纪浔也不置可否,反客为主地与她十指相扣,沿着街口走了段路,忽而指着不远处的招牌说:“吃不吃火锅?”
叶芷安盯住他看了几秒,确定他脸上没有出现退而求其次的勉强后,点点头,说好呀。
这家火锅店叶芷安来过一次,翻桌率高,所以食材比其他店要新鲜点,味道也不错,只是环境差强人意,背景音乐又老到掉牙,她忍不住怀疑,要是手里多出两块手绢,是不是就能立刻配合地扭起秧歌来。
对比起她的稍显不自在,纪浔也就和回到自己家那般气定神闲,菜单都被他翻出了在拍卖会现场翻看拍品手册的气质,勾的旁人为他心动着迷。
叶芷安喜辣,除蔬菜外,食材一半被她放进红油锅里,另外一半,她交给纪浔也选择。
周围吵吵闹闹,衬得他们这处格外安静,纪浔也都有闲情逸致频频去寻她的脸。
锅里升腾而上的雾气,氤氲她羊脂白玉般的肌肤,朦胧滤镜下的人儿,就这样成了高不可攀的仙女。
秦之微的那些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父亲不是父亲,而是死了都不忘继续吸她血的蚂蝗。
母亲也不是母亲,而是棍棒之下只顾自己逃亡的软骨头。
那么重的经济和精神负担,都没能压垮她单薄的肩背,反倒把人塑造成了青竹,直挺挺地向上生长着,满腔韧劲,在世故面前,纯真却不愚钝,难得一见。
叶芷安能察觉到纪浔也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停在自己身上,这让她误以为自己花了,于是借口去了洗手间,回来时,看到他正同一个中年男人攀谈,脚步不由顿住,花了近半分钟才将这人和存放在记忆里的身份对号入座。
是她高三时的数学老师,也是纪浔也高中三年的班主任。
过去这么多年没见,高文兴还是能一眼认出曾经的学生,叶芷安惊叹他的眼力,一面又觉得是理所当然的??那时候的纪浔也行事乖张,最擅长在别人的世界里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加上外形并未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认不出才是说不过去的
事。
男人早已褪去少年时的桀骜不驯,此时还藏住了骨子里格格不入的傲慢,举止谈吐尽显风度高雅。
寒暄过后,高文兴注意到他对面的碗筷,“你这是和你小姨一起来的?”
他和秦之微当过几年同事。
纪浔也摇头,言辞含糊:“是个女生。”
高文兴想当然地认为:“女朋友?”
纪浔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嘴角抿开一抹挑不出错的淡笑。
儿子在结账处催了声,高文兴掩下满肚子的狐疑,笑着告别:“我就先走了,你慢慢吃......对了,过几天高三就要开学,你要是有空就回学校看一眼,我和刘老师他们都很惦记你。
等人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叶芷安才敢往自己座位挪去,转瞬迎来对面男人高深莫测的笑。
她配合似的挤出一个不那么僵硬的笑容。
事实证明,人对于自己惧怕的事物,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付完账单离开火锅店,还没走出几步,叶芷安打眼到不远处正在陪儿子打地鼠的高文兴,条件反射地转过身。
见纪浔也无动于衷,她恨不得脱下自己外套,披在他脑袋上。
纪浔也看在眼里,懒懒散散地抬了下眉,笑道:“昭昭小姐,你脸上有东西。”
“什么呀?”
在她掏出随身镜前,他拖腔带调地接了两个字:“有鬼。”
“你也认识高文兴?”他一针见血地问。
叶芷安慢吞吞地点了下头,“他教过我一年数学。”
她故作不知地问:“你刚才说也?”
“他以前是我班主任。”
“你是一中的学生?”
纪浔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别跟我说,高中三年,你一次都没路过学校荣誉栏?”
叶芷安强装镇定,“会路过,但我不会去看。”
纪浔也没说什么,将话题绕回去,“高文兴以前对你很严苛?“
叶芷安本想顺着他的话茬点头,对上他的眼睛后,谎话突然扯不出来了,一脸懊恼地说:“我以前做过坏事,恰好被他抓到了。”
所谓的坏事,其实不过是在课堂上走了神,等到思绪归拢,惊觉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全是“纪浔也”三个字。
课后,高文兴将她叫到办公室,苦口婆心地来了通说教,然后才问起缘由。
那时候的叶芷安极其羞于唇齿间的表达,更不想让人窥探到她的心事,于是随口胡诌了一个乍一听极其合理的回答:“纪浔也是我的学习榜样,总有一天,我要取代他在光荣榜上的位置,至于我会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纯碎是为了提醒自己,不
要忘记这个目标。”
当时高文兴被她的热血和冲劲感动得稀里哗啦,回了几声“加油”后放她离开。
时至今日,叶芷安回想起这段经历,依旧感到害臊,耳垂红得快要滴血。
片刻,她听见纪浔也说:“高老师秋后算账的功力非同一般,你的确得要藏好了。”
他低眉浅笑,敞开外套,将刺骨的寒风和她温软的身体一同裹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