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楚国发动攻势后的第五天,当剑门关刚开始接收援军之时,一支由赵国大将颜聚率领的七万大军,悄悄从赵国北部边境的九原城出发,绕道前来攻打秦国。
同时,李牧也率领剩余的四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冲出太行山,向秦国的上郡宣战。
赵国,也开始进攻了。
此时,天空灰蒙蒙的,暴雨如注,渗透进人们的衣物,带来了与六月截然不同的寒意,仿佛有刻骨的寒冷蚀入骨髓。
夷陵城关外,大片人群堆积在远处的山谷中,那里勉强可以遮风,却无法抵挡雨水的侵袭。
女人与孩子们的哭喊声在雨中融化成一片凄凉,有消瘦的老叟爬上夷陵城不远处陡峻的山道,跪在地上恳求夷陵城放行。
“求求你们了!我们不在夷陵多呆,只要放我们过去就好!”他们哭喊着,“那边还有女人跟孩子,他们还不能死啊!”
这种凄惨的景象已经持续近一周了,被赶到东面城墙外的难民越来越多,但这只是开始。
竟陵城、郢城、兹方城等大城池的居民虽然已经撤离了许多,但地处偏僻的许多村落消息闭塞,根本没有时间撤离。
战火蔓延过来,短短一周时间,他们便遭受了战火与失去亲人的痛苦。
这些难民早已不再哭泣,因为他们自身也如风中残烛,只是麻木地蜷缩在角落等死。
连绵数日的雨水让许多人病倒,老弱残障此时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
抱着婴孩的女人蜷缩在远处山脚之中,衣食皆无,药物皆无,每一天都有成百人死去。
这种景象已经数十年未在大秦中出现过了,如此凄凉的景象按理说不应出现在大秦之中。
城墙之上,披着蓑衣的士兵手握长矛,几乎不忍目睹这一幕。
随着暴雨的落下,远处山谷中那不避风雨的人群至少有八成会慢慢倒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这一幕完全就是人间炼狱,然而却无可放行。
项燕率领的二十多万楚国大军已经驻扎在不远处,甚至距离夷陵城不过十里地,在雨中都能遥遥相望。
“城主!为何不让我们出去,不过是送一些草药而已,没让他们就此进来,这些人都是大秦的子民!!”有人恳求道。
夷陵城主府邸之中,朱显已经从剑门关来到这里了。
作为扦关、弱关、夷陵三城的核心以及剑门关的前战,他来此督战是最合适不过的。
十万秦军的到来以及诸多中央武将的抵达让朱显的权力得到了空前的增强。
加上他的动员令,如今的剑门关与前哨三关已经有了足足十五万雄兵。
依靠着雨水和前哨三关的险要地势,朱显发令按兵不动,死守城池,使用绝对的乌龟壳战术。
靠着咸阳源源不断送来的最新锐利兵器,他们居然堪堪抵挡住了大楚将军项燕、项梁以及景阳率领的四十万大楚军队。
如今夷陵城外早已兵临城下,而项燕也不愧是大楚最顶级的将军,他不要脸面,在进攻城池的同时,还将大量的病弱秦国子民搜集起来,一同驱往夷陵城前。
他对他们说:“你们都是大秦子民,只要你们过了城,他们自然会给你们粮食,会给你们治病。”
打开城门,谨慎地挑选人过去,这在许多人眼中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因为就算是人群中混进一两个奸细,似乎也对这雄伟巨关造不成什么影响。
但所有人都不会如此想,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从来不存在这种逻辑。
许多很小的细节便能决定成败,将任何可能掐灭在萌芽状态,这是任何一个老练将军该有的习惯。
项燕显然是最老练的将军,而朱显则是用他的胆小与自私掐死了一切细节。
“出去送药?汤校尉,你觉得这城中的药材很多么?”
站在城主府的胖子死死盯着半跪在地上的校尉,一手指着他,声音尖细而刺耳,“你知不知道,多送给那些难民一些药草,这城中的防守力量就会下降一分?少一份草药,你手下士兵受伤的时候,要用你的头来救治么!”
汤校尉咬着牙,抬起头,双眼早已遍布血丝。
这无疑是一名虎将,先前一战的时候,即便全身受伤裹满了麻布,他都手握长矛镇杀了数十名楚国士兵。
“我们有如此神兵,为何不杀出城去?固然是守城,但一直龟缩下去,也会对士气造成难以想象的打击!”汤校尉抬头低吼。
当他拿到咸阳锻造出来后的、传闻是王上改良后的长矛时,他震惊了太久。
这武器太锋利、太坚韧了!在他看来,原本的青铜长矛,在这长矛面前,根本连一根木头都比不上!有了如此兵器,完全可以在诸多楚国军队进攻失败撤退的时候,下去扩大战果!绝对可以将战果扩大两倍,甚至三倍!而且根本不会有任何危机!
不要小看这点战果,若是累积起来,至少可以多诛杀数千楚军!
而这胖子,胆小到从来只允许士兵离开城墙百米!
朱显眉头一挑,语气尖锐而暴躁。
“汤雨沉!你想要干什么?这可是王上的指令,让我们‘守住’这里!”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想抗令?”
“很好,那你自己下去,来人啊,汤校尉想要下去,有谁一起么?”
胖子在大厅里大吼大叫着,所有人都咬着牙,没有人胆敢回答。
最后朱显伸出一根手指,死死戳在汤显的额头上,一字一顿地说:“不敢下去,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给本城主守住这座城池!”
“我没死,这里就是老子最大!”
“不是你!”
名为汤雨沉的校尉,暮然攥紧了拳头。
校尉终究还是认识大局的,他最后还是走开了,带着一身的失望与落寞。
打那一天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跟朱显对着干了。
扦关、弱关、夷陵城,配合着后方的剑门关,四地占据天险实在过于优势。
朱显的绝对乌龟壳战术,加上长江原本应该是六月末期的雨季,提前在六月中期抵达,这就导致十天之中楚国大军耗费了无数鲜血,依旧不曾攻下剑门关的前哨三关。
不过项燕也不曾着急,既然已经调动了足足四十万大军,秦国自然也不可能没有防备。
如此轻易地便是攻下来,反而会让他有所顾虑。
随着十天的过去,被驱赶到夷陵附近的难民,已经有了足足一万多人。
从夷陵城的雄关往东南方向走,潮湿的雨水已经让长江的水位有所上升,但显然还不足以酿成什么祸患。
已经沦为楚国城池的天水城,里面驻扎着项燕与二十万楚军,这是项燕的核心军队所在。
距离夷陵城十里左右驻扎了一万的楚军,而在天水城脚下片靠河岸的一旁,被楚军驱赶的万余秦国难民,则是依旧躲在破旧的营地中,帐篷下面,瑟瑟发抖。
阴雨之下,有数百人被从难民营中驱赶出来,这些都是已经无法救治的、病倒的难民俘虏。
为了避免他们在此地病倒,进而传播瘟疫,楚国人决定将这些患病者及与他们相近的所有人都一同驱逐。
他们冒着倾盆大雨,朝着远处巍峨的夷陵城艰难前行。
对于这些伤势严重、生命垂危的俘虏,楚国军队并未实施严密的监视,虽有看守,但大多只是驱赶而并不真正管制。
这些俘虏并非没有考虑过逃跑,躲入深山之中以避战乱。
然而,他们身无分文,衣衫褴褛,连一把像样的小刀都没有。
在这样的雨季,踏入巫山附近崎岖的山脉,对他们而言无异于送死,即便是健壮的汉子也难以幸免。
加之他们的身体状况日益恶化,没有援助便只有死路一条。
留在楚国的难民营是死,逃入大山也是等死,而若他们跑到夷陵城前跪地求饶,或许某一天守卫关隘的大秦士兵会心生慈悲,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给予他们粮食和援助。
又或者,大秦王的命令终于抵达,天定的君王允许他们进城。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也可能在山谷中闭上双眼,步入那些早已踏上绝路之人的后尘。
项燕身披蓑衣,站在天水城的最高处,望着远处数百人离开难民营,在泥泞中跌倒、踉跄、跪地祷告、求饶。
这些人或许并未做过错事,但战争是残酷的,这便是战争的真实面貌。
没有人会喜欢战争,它让和平年代的寻常之物变得珍贵而稀缺,而诸多残忍、无情、冷酷的事物则会浮出水面,肆虐于这个岁月,肆意收割灵魂。
若非这座无法攻克的夷陵城,他们在被俘时或许不会遭受如此苦难,可能会平安无事。
运气好的城池,甚至只是换了个城主,城中居民全都安然无恙。
但现在,这显然已不可能。
在难民营时,项燕还会提供给他们一些粮食,但现在被驱逐出去,他们无一能活。
只要夷陵城不破或不开门,他们都会死,所有的人,无论是否受伤或健康。
在战争中,人命是不值钱的,项燕早已明白这个道理。
无论如何,他生于楚国,便要保护楚国子民。
他听到校尉的报告,夷陵城那边依旧没有动静,无论他们如何挑衅辱骂,对方就是不出门,反而还派一群地痞流氓对着他们也破口大骂。
他询问了项梁副将与景阳副将的情况,得知他们都没有收获,因为这三座城池的兵器实在过于锋利,楚国的刀剑长矛根本不是对手。
项燕皱起了眉头,他意识到夷陵城等三座前哨城市的难啃程度超乎寻常。
除了地势险要、战术得当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守军手中的兵器实在太过锋利。
楚国引以为傲的最新研制兵器在这些守城人员手中竟完全无法招架。
修长的长矛轻易便可被一剑斩断。
幸好这种兵器并不多,一百人中只有寥寥数人可以配备,但即便如此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项燕思量着,这种锻造技术应该是秦朝的最新冶炼方法,他想知道是谁研制出来的。
他想,如果可能的话,此番大战结束后,让秦国交出此人,未尝不可作为筹码。
然而他也明白,终究只是兵器罢了,它可以影响战局,但无法左右整个战争的走向。
他坚信此战秦国终究会败落,并且因此一蹶不振。
他遥望远方咸阳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气,心中发誓要让秦王嬴政的狂妄自大让整个秦国来偿还。
与此同时,在夷陵城的城主府中,也有人正在汇报越来越多的百姓逃走了,都去了剑门关,逃到了黔中郡盆地。
城主朱显对此并不在意,他认为只要士兵不逃跑就好。
他坐在椅子上翻阅着手中的竹简,语气平淡地回答着。
他的动作轻柔,竟隐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书生意气,但很快又被他压制了下去。
朱显很认真地翻阅着竹简,并不时用刀笔将一些记录写在空白的竹简上。
尽管秦国开始逐渐使用兽毛制作的笔,但朱显还是喜欢用刀笔。
因为一字一划之间都可以让他想起来当年在白老将军手下征战的岁月。
他回想起自己从小鬼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再从青年到中年的历程,也感叹自己终于快追上当年白老将军的年纪了。
朱显一直认为白老将军是个很和善的人。
外人只看见杀神白起纵横开阖、率领大军睥睨六国举世无双的英姿,以及他以严苛的军纪与杀戮闻名天下的威严。
但很少有人知道白老将军每天吃的饭菜实际上跟士兵是一模一样的,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当他坐在篝火旁时眼底深藏的温和。
朱显轻轻吹着竹简,知道自己这次很难活着回去了,但这对他来说倒也是个挺好的归宿。
一向贪生怕死的他当年在听闻白老将军在咸阳城外被赐死时都忍住了没带兵反叛,就是因为曾经的一句话:“剑门关是我大秦的天下第一关,从来没有被攻破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