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女孩总以“贞静”为美,讲究的就是个端庄娴雅,处变不惊。为此宝钗素日里在长辈面前,都是想方设法要让自己成为“事不干己不张口”的典范。
当然,精明如宝钗,那也不过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其实她一句也不少说——《红楼梦》里属这位姐姐话多。
即便主流价值观如此,像迎春这般只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一味退让,被别人骑在头上也端庄娴雅,大火烧了眉毛也处变不惊,那就不是让人觉得她贞静美好,而是多少有点缺心眼儿了。也难怪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少不得在背地里说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即便她身为荣国府长房的唯一小姐,贾琏的唯一妹妹,在娘家时都常被人忽视,更何况日后嫁入其他官宦之家真不知道她这个死眉塌眼没脾气的德行可怎么做当家主母。
可谁能想到,这位一向平素里最怕当众开口说话的二小姐,今日却一反常态,忽拉巴一张口,就是这么一句与众人意见不同的话!
她不怕得罪了人了?
这还是那个胆小怕事的“二木头”迎春么?
探春又惊又喜,立刻拍手笑道:
“哟,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成?敢是我今儿出门前忘了看黄历,竟不知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竟让我咱们府里这个凡事只怕不能八面周全的二姐姐都说出了这等水萝卜掉在地上摔八瓣儿的脆生话儿来?”
黛玉将手中玉色纳纱绣青竹芙蓉檀柄团扇掩口而笑,却不言语,只朝迎春点头。
惜春瞧瞧探春,又瞧瞧迎春,再瞧瞧贾琏,用手指着迎春笑道:
“我怎么觉着这句话儿倒不像二姐姐素日说话的口吻呢?难道是二姐姐今儿睡迷了不成?”
迎春头一回说出心中所想,见众人调笑,登时羞涩起来,低头道:
“你们别笑我,我不及你们有学识、有见识,凡事都能说出那许多道理,我只会就事论事罢了。”
宝钗自认为是最“有学识、有见识”的,闻言立刻上前来,双手攀在迎春双肩上,向众人笑道:
“我就说迎丫头是个内秀之人,今儿果然叫你们见识了什么叫‘真人不露像’吧?
你们瞧她平时不言不语的,叫你们都以为她是个最没什么主意的,直到今儿才明白她是个深藏不露、与世无争的世外高人。
你们可别小瞧了她平时爱看的《太上感应篇》,那可是和《文昌帝君阴骘文》、《关圣帝君觉世真经》合称为“三圣经”的大善书,这普天下的人若都能像迎丫头这般,把善书里头那些善恶报应的故事都能倒背如流,则天下大同矣,再没有不太平的道理。”
宝钗如此夸迎春,不过是个开场白,接下来还是要转回到劝贾琏大办满月的方向上来,于是宝钗又继续转回头,朝迎春亲昵笑道:
“迎丫头,你素来是个最懂道理的,只是今儿我倒要多说一句了。
你一向最是爱读那些劝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善书,岂有个不知‘百善孝为先’的道理?
《太平经》里说“天下之事,孝为上第一”,《劝孝文》里也说‘世之人,善莫大于孝,不善莫大于不孝’,更有云者,‘第一戒者,不得违戾父母师长,反逆不孝’。
孝者,才是大善之上的最善。你既懂得这个道理,自然也明白,为人子女者,岂有违逆父母师长的道理?
如今咱们家里的老太太、老爷太太们都要给琏二哥的儿子办满月酒,更有王家的舅老爷也有此意,咱们做晚辈的,凡事都该顺着长辈的意思去做,才是‘顺者为孝’的懂事之举。
就算琏二哥一时有没想明白的,咱们都该好生劝着,让他顺了长辈们的心意,也是成全了他的孝顺之名,这才是正路。哪能只为了兄弟姐妹要好,就违逆了长辈们的意思呢?”
迎春不过是支持了贾琏的意见,就被宝钗教训了一番大道理,扣上了个“不孝”的大帽子,不由咬着嘴唇,满脸通红。
贾琏正为一直懦弱的迎春今天能够第一次勇于当众表达意见感到高兴。
这些日子以来,贾琏在迎春身上花的心思终于见到了成效——只有她自己主动改变自己,才能真正改变薄命的结局。
若是懦弱的迎春若还是将自己的一生命运指望着上天‘善恶终有报’,那么无论贾琏怎么为她安排,只怕她最后极大概率也还是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
岂料迎春的第一次表达,就得了宝钗兜头的一番教训,让贾琏不由眉心微蹙,正要开口,却见坐在对面的黛玉一双似喜非喜的妙目看过来,随即微微摇了摇头。
贾琏被黛玉拦住,正不解何意,却见黛玉将一根玉葱似的食指,轻轻在她手中团扇上的芙蓉花上似有意、似无意地敲了敲。
贾琏这才恍然:原来,是黛玉要替自己出手。
想想也是,自己一个大男人,若与宝钗辩论,虽是为了给迎春撑腰,但总归还是有男欺女、大欺小之嫌。
于是贾琏微微一笑,便端起手边的斗彩蛱蝶三秋杯吃茶,食指也看似随意地在杯身上所绘的半谢秋花上点了点。
黛玉瞧在眼里,便知他在谢自己,心中不由一喜: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随即又不由一叹:可惜君生我未生,恨不相逢未娶时。
那厢宝钗正得意,拉过迎春在旁坐下,笑道:
“迎丫头你也不必如此,回去我和你一道儿看《太上感应篇》里的故事,我懂得虽不多,给你讲讲倒也够了。孝顺父母不违逆就是最大的行善,自有大福报的。”
忽闻黛玉“噗嗤儿”一笑,众人都瞧过去,却见黛玉双手背在背后,做出个一本正经的姿势,问宝钗:
“宝姐姐这一句‘我懂得虽不多’也未免太过谦虚了,后头又跟了句‘给你讲讲倒也够了’,又未免太过自负了,可教二姐姐怎么接你这句话呢?”
宝钗知道黛玉口齿厉害,赶忙笑着起身,又坐到探春身边,笑着朝探春道:
“你瞧瞧颦丫头的嘴,刀子似的,我不过是为了迎丫头好,嘱咐几句,她就伶牙俐齿起来了。”
黛玉两手一摊,满脸疑惑问道:
“宝姐姐方才给二姐姐说了一番‘顺者为孝’、凡事都顺着长辈的意思去做才对的道理,我听了之后,一时想不起来,《孝经》中所云‘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是如何曰的?”
宝钗自然听出了黛玉话里有话,只干笑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只该作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正路,读书写字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
贾琏见此,有心助攻,便放下手里的茶杯,朝年纪最小的惜春笑问:
“咱们家早先也请了先生,在内宅教了几年,不知四妹妹可会背《孝经》么?”
惜春见忽然问到自己,赶忙笑答:
“我早背得烂熟了,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昔者天子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诤臣三人……”
她燕语清脆,一气儿背下去,一直背到“故当不义则诤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又继续解释道:
“先生说,孔圣人之所以要连说两遍‘这是甚么话’,乃是因为圣人觉得此言谬矣。
做儿子的对父亲,就和做臣子的对君主一样,都是该直言的时候就要直言,若不论是非,只一味遵从命令,做儿子的怎么称得上是‘孝’呢?”
探春起身拉住惜春笑道:
“咱们念书的时候你还小,真难为你竟记得清楚,讲得明白。”
惜春被夸得欢喜不已,歪着头瞧着贾琏,见贾琏也竖起大指赞她,喜得倚在了探春身上。
贾琏又朝迎春点头道:
“看来二妹妹也学得极好,心思又细,又有悟性,以后有什么想法就只管说出来。”
黛玉瞧着宝钗笑道:
“孔圣人都说对长辈直言谏诤是孝,那就并非一味顺从才是孝。凭二姐姐的悟性,也不必请宝姐姐来讲《太上感应篇》了。
如此看来,宝姐姐方才说的‘我懂得虽不多’,倒也并非虚言。”
宝钗闻言,登时变色,冷笑道:
“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什么才华做名誉,就该以贞静为主,女红还是第二件,读书作诗、琴棋书画都不过是多余。”
迎春得了贾琏和黛玉的支持,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此时抬起头来,见贾琏正朝自己微笑,便梗直了脖子,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喜欢下棋,三妹妹喜欢写字,四妹妹喜欢画画,就连如今做了贵妃的大姐姐也弹得一手好琴,琴棋书画,样样都是娱己修心的好物,我不觉得多余。”
顿了顿,又望向宝钗道:
“各人的事情,自有各人的道理和个人的缘法,不妨‘各人自扫门前雪’,认真做好自己就罢了。我之前就是连自家门前的雪都没扫好,还自以为是‘清静无为’。宝姐姐劝我的话,我只当是一番好意,只是,琏二哥自会扫他的雪,旁人也没必要伸手支嘴。”
宝钗没想到迎春竟能说出这样果决的话来,不由大怒,猛地站起身来,就要愤而离去。
忽然房门一开,琥珀进来道:
“外头来的人走了,老太太让姑娘们先各自回去,只叫琏二爷进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