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和凤姐来了,黛玉,迎春、迎春都起身相迎:
“琏二哥、琏二嫂子来了,快请坐。”
宝钗已经深知贾琏的厉害,不敢再像方才那般在众人面前拿大,也赶紧跟着起身,慌忙遮掩道:
“来得正好呢,我们这里正说着凤丫头是最疼迎丫头的了。”
她一向自诩“宝姐姐是所有人的姐姐”,所以在她嘴里,黛玉是颦丫头,湘云是云丫头,探春是探丫头,迎春是迎丫头,惜春是藕丫头,王熙凤当然就是凤丫头。
只不过宝钗方才背后说凤姐的不是,被凤姐听到也罢了,还偏偏被惹不起的贾琏听见,难免心里发虚,也不等众人落座,立刻又道:
“姨娘那里还等我说话儿呢,我先过去了。”
贾琏不待宝钗溜走,微笑道:
“请薛大姑娘且留步片刻,你琏二嫂子有句话说。”
凤姐一听贾琏这话,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心头一热,一双丹凤眼不由朝贾琏一瞟,便是不经意间的风情万种。
随即,凤姐转向宝钗,桃花脸上笑靥如花,但丹凤眼里却目光灼灼:
“嗐,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礼数想提醒薛大姑娘一声儿罢了。
我这‘凤丫头’的称呼,老太太、太太们叫得,你珍大嫂子、珠大嫂子也叫得,那是她们辈分高、年纪长,疼惜我这个做小辈儿的。
咱们平辈里头,你们比我年纪小的,平时私下里开玩笑叫一两声,也使得,那是咱们亲近,我不计较。
但不能成了例不分场合,人前人后,当着下人,张口闭口老这么没大没小,就不好了。
以后还是该按规矩叫我‘琏二嫂子’的好,大家省事。
再有,下回背后说人的时候,记得在门口放个丫头婆子什么的,好歹也得有个望风儿的不是?
省得叫人家当面听见了,说你也不是,不说也窝心,大家都尴尬。”
当着一众人等的面儿“提醒礼数”,还不算什么大事?凤姐这话说得也够损的。
宝钗心中恼怒,正想回击凤姐,标榜一下自己是能进宫待选女官的“才德女子“,如何会不懂礼数?却忽然瞟见了贾琏嘴角的笑意,吓得宝钗心里一颤,也不敢再接话,只干笑了两声,快步去了。
王熙凤乜着宝钗的背影,一声冷笑:
“薛家竟然把主意都打到了二妹妹身上,他好大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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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的四位小姐当中,自从元春进宫之后,迎春便是其余三春之中最为年长的一个。
她虽然是庶出,比不得惜春是宁国府长房嫡女的身份尊贵,但出身比探春还是好的。
无论是长幼,还是尊卑,迎春无一处不胜过探春。
用迎春嫡母邢夫人的话说,那就是:
“你是大老爷的姨娘生的,那探丫头也是二老爷的姨娘生的,纵然你娘早没了,可你娘的出身、模样、性格、名声口碑也比赵姨娘强十倍,你怎么也比探丫头强不是?”
可惜,这位二姑娘迎春始终就没挺起过腰杆,她是生生靠自己的不争气,硬是把自己活成了《红楼梦》里最窝囊的一位小姐。
这当中的缘故,很大一部分是后天环境造成的。
贾琏此来找迎春,目的就是要解开这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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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我事情多,你嫂子也临盆在即,行动自然不那么利落了,对你这边的事情照应得未必样样周全。
你这里缺什么短什么,或是有什么事情,你不妨就主动些,过去跟你嫂子或是我直接说就是了。”
听了贾琏这话,迎春仍半低着头,纤纤玉手拨弄着玉粉色的衣带,半晌,只小声说了句:
“我也没什么要的,日子怎么都能过得去,我只图个省心就好。”
没等贾琏张口,三姑娘探春却已然听不下去了,皱眉道:
“我这二姐姐实在是太过好性儿了,凡事能将就凑合的,就一概都自己忍着。
琏二哥不知道,方才我们来的时候,二姐姐这屋里正闹得不像话呢。
姑娘的闺房,婆子们想进就进,别说没人能辖制,她们还肆意作妖,在二姐姐屋里闹了个不可开交,哪里还有一点子规矩?
还有这屋里的丫鬟,也都个个偷懒,桌上有尘,碗里没茶,琏二哥请瞧瞧,她们连给二姐姐梳头都敷衍了事。
我想着这两日都不见二姐姐过老太太那边吃饭,只道是二姐姐犯懒,在自己屋里吃也就罢了。谁知今儿过来一瞧才知道,敢情二姐姐每日里不出门,是因为受了这样的委屈还怕人知道。”
迎春只是低着头,嗫嚅道:
“我倒是没什么,又没饿着我,何苦生事?”
黛玉此来也是诚心想要劝迎春的,此时也开口说道:
“二姐姐此言差矣。
咱们既然各住一处院子,就该管好自己院里的人,免得她们惹出事来,那才要让老太太、太太们和凤姐姐操心呢?”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不好意思说嫁人后做了一家主母如何如何,便转而道:
“若二姐姐是个男人,要管理着一家子的上下若干人等,若还只图省事,凡事都没个裁夺,那一家子岂不乱了套?”
迎春只是不抬头,手中仍是不住地绕弄衣带:
“正是这话,管家、管人那等麻烦事情,多少男人都管不好呢,何况我一个弱女子呢?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也只有能躲就躲开便是了。”
“二姐姐!你也忒懦弱了!有些事,哪里是你想躲,就躲得开的?”
探春实在听不下去了,挑起修眉,俊眼中闪出凌厉:
“人家都要上门来给你说亲了!你能躲到哪儿去?”
迎春也没显出羞涩,只仍垂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甚至,有点儿木然:
“若实在躲不开,那也是我的命。
自古男婚女嫁,也属平常,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遵从听命,也就是了。”
王熙凤是再也忍不住了,连连拍着手道:
“哎哟,听听,听听,我这二妹妹哟,人儿是好人儿,性儿是好性儿,可怎么就这么没个自己的主心骨呢!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自己的婚姻大事,怎么弄得跟别人的事儿似的?
我的二妹妹,你就不问问是谁要提亲啊?提亲的那家公子模样、秉性、家世、出身都是个什么状况?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可马虎不得。”
迎春方才已经听绣橘说,来提亲的是薛宝钗的哥哥,只是她人在深闺,不仅从未见过薛蟠本人,更不曾听说薛蟠的过往光辉事迹。只想到宝钗的模样和脾气,迎春觉得宝钗的哥哥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登时有些腼腆,迎春绕弄衣带的纤长手指有些迟疑,声音也有些滞涩:
“只要……只要长辈做主,我……我没有不从的道理。”
“二妹妹,那薛蟠……”
王熙凤刚刚张口,忽然见贾琏朝自己伸手示意,心中不解,却也只好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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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见迎春还糊涂着,知道火候还不够,便叫停了众人对迎春的劝说。
看来,不把迎春心里的死结解开,她是怎么也改不了这个不争气的性子的。
于是贾琏伸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紫檀桌面上轻轻敲了两记,郑重把话说透:
“二妹妹不愿生事,我能理解。
咱们是一样的,自幼没了亲娘,父亲又不大管,老太太好心,接了咱们过来住在荣国府里。
可老太太又年纪大了,孙子孙女又多,未必能个个都惦记照应得过来。
更何况一只手伸出来还长短不齐呢,谁又能做到一碗水完全端平不偏心呢?
同样是都住在这荣国府里长大,二妹妹和我其实是住在二叔家的,四妹妹是住在堂叔家的,林妹妹是住在二舅舅家中的,都是客居而已,只有三妹妹才是正经住在自己家里。
我们男的心大、性子粗,你们小姑娘心细敏感,就难免会觉得不受重视,
一家一族同居,本也属平常,只是各人都难免各自立场不同,必定是人多事多,何况咱们这等几百人的大宅?
早先咱们家中又乱了章法,赖大那群年纪大的下人们,仗着有些资历,一边从咱们家里克扣挖钱,一边还‘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地对咱们家的年轻主子们。
别说你们几位妹妹,就是我和你琏二嫂子,也没少遭她们背地里的蔑视、嘲弄,甚至还算计。
二妹妹隐忍图省事,其实是都是不得已。
只是如今境况不同了,咱们既然收拾了赖大,以后这府里的事情咱们一点点理顺也就好了,有我在这里,不仅二妹妹,姐妹们以后有事,都不必再忍着委屈。
二妹妹心善是好事,但遇事也不能怕事。
若一味没有原则地善良,那就成了纵容了中山狼的东郭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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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得迎春心里一酸,瞬间落下泪来。只是她嘴笨,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贾琏瞧在眼里,知道迎春反应慢,需要时间自己消化,又安抚了迎春两句,便起身道:
“上回我说要请三妹妹管理这园子的事情,咱们去秋爽斋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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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好静,众人去后,里又只剩下她一个的时候,反倒更觉得安心,低着头,反复将贾琏方才的话在心里来来回回地琢磨回味。
倒是绣橘是从心里惦记着旧主迎春,见探春没叫她,便又折回缀锦楼来。一见迎春,便急道:
“姑娘,和薛家的门亲事可千万做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