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宝鉴乃是灵物,但它虽有些灵异修为,却不能自行来去,总需假借他人之手,方能造化人间。
它在茫茫大士手里,便有“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专门被拿去给“聪明杰俊、风雅王孙”们将七情六欲化为森森白骨。
能悟了的,明白“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万事一场空”。
没悟了的,化作“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万事一场空”。
反正对于所有凡人,甭管能不能明白,最后都是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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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风月宝鉴落在贾琏手里,听贾琏问得吊儿郎当,镜子的答话也一样地吊儿郎当:
“应该——就快了吧,这会子薛蟠正在袭人家里拉人呢。”
“这可是抢男霸女啊。”
贾琏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
“诶我说,你不是那什么‘太虚幻境空灵殿所制的风月宝鉴’吗?现在人间都出了这么没天理的事儿了,你当神仙的不管?”
镜子的声音也一样懒洋洋的:
“那是,你当主人的都不管,我一个镜奴能管什么?那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吗?
再说了,薛蟠可是贾家的亲戚,又不是我们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的亲戚,我犯得着管吗?”
“嘿!你这镜子怎么越来越混不吝了呢?蹬鼻子上脸是吧?”
镜子听得出贾琏在逗闷子,也‘嘿嘿’一笑:
“我刚学了个新词儿,叫‘物似主人形’,不知道对不对?”
“对个屁!”
贾琏一骨碌爬起来,起身就朝外走:
“薛蟠是个什么玩意儿?贾家有这种亲戚,还不如没有。”
镜子跟在贾琏身边多时,也早明白贾琏的为人,知道他的玩笑话也不是平白说说的,便也道:
“那个薛蟠是个寻花问柳、纵情声色的货色,猪狗一般的东西,他和贾环一道儿算计宝玉,确实可恨。
只是,主人若亲自动手教训他,倒不嫌脏了手?”
贾琏心中叹息:
镜子可鉴映万物,却未必能洞察人心。
何况风月宝鉴,纵然是个仙家神器,却也只可探查风月,至多可以造些镜花水月的幻想而已,如何能猜出自己的想法?
镜子查知贾琏此时对自己的评价,一声长叹:
“神仙造我来以风月来警幻世人,已经算是专物专用,谁又能是个全知全能不成?
再说了,我素来不过是探查些风月,主人还要叫我‘偷窥狂’,我若是再能够探查人心,还不知主人要给我起个什么不堪的称呼呢。”
贾琏也觉自己确实是在难为一面镜子,何况若真的让自己的想法时时都被镜子给探查出来,那……那得多可怕!
于是便自失地一笑:
“那我就不妨直接告诉你。
薛蟠和贾环算计宝玉,那是小圆脸儿他自己没出息自找倒霉。
一来是跟贾府大运没关系,二来也不是他自己求到我面前来的,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才犯不着上赶着去管这种屁事儿呢。
虽说袭人是个贱货,趁着宝玉年少不知事,就把个比她小五六的宝玉给引诱了。
不过这种事儿,只要是人家俩人你情我愿,我才懒得管。
只是袭人的表妹无辜,平白无故没招谁惹谁的,要是好端端的叫薛蟠那货色给祸害了,这事儿我可看不下去。
至于你说我要是亲自动手会脏了手,那你可就小瞧我了。
聪明人向来都是动动心思动动口,羽扇纶巾,稳坐中军帐,指挥千军万马即可。哪有自己穿新鞋去踩臭狗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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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走到书房门口,高声说了句“来人”,便有小厮昭儿赶过来,贾琏吩咐一句:
“你赶紧去告诉倪二,让他立刻去杨树斜街哗啦巷的袭人家里头,别让薛蟠抢了袭人的表妹去。
如果薛蟠已经抢走了人,一路往荣国府东北后角门追就是,反正要把那姑娘给救了。
告诉他,薛蟠和贾环只要敢阻拦,就让他随便揍,只要不出人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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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贾琏再溜溜达达回了小书房时,仍旧又翘脚躺上小竹榻时,风月宝鉴一声赞叹:
“主人还真是好心。”
贾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
“有时候啊,说人好心,就跟骂人似的,你就干脆说我是‘圣母’得了。”
风月宝鉴听得莫名其妙:
“什么‘圣母’?
太元圣母?那可是西王母和东王公的母亲,谁都惹不起。
金光圣母?那是雷公的老婆,连雷公都敢劈,更惹不起。
九天圣母?那……”
“得得得,我又不跟神仙查户口。”
贾琏不耐烦打断镜子的话:
“我说的那个‘圣母’,跟你那个‘圣母’,就不是一个‘圣母’。
我所来之处,是个神奇的地方,号称‘万年赢’。
那地方,要是路上有个老人摔倒了,满大街几百号人,都要么装没看见,要么赶紧闪开。
只要是真有人上去扶,就会被人叫做‘圣母’,那算是厉害了。”
“哎呀!主人的出身之处可太了不得了!”
风月宝鉴大惊:
“从九十九重天到十八层地狱,修炼的顶点就是成神仙啊。
可除了太元圣母为盘古之妻,乃是先天之神祇,其余的那些圣母,无不是要苦苦修炼千千万万年,历凡劫无数,历天劫无数,好容易方得‘圣母’之号。
却不想主人所来之处,竟比天庭里九十九重天还厉害得多啊。
随便在街上扶起一个摔倒的老人,就可有如此震天动地的大功德,能得到如此惊天动地的大福报,一瞬间就成了‘圣母’?
委实是了不得!太了不得啊!
我说主人怎么如此见识非凡,能力非凡,原来早已脱离了……”
“脱离了低级趣味。”
贾琏已经听不出来风月宝鉴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了,也觉不出是哪里出了毛病,反正怎么听都像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便也干脆顺口就来:
“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贾琏说完,风月宝鉴已经彻底宕机,完全接不上茬儿了,半晌,终于说了句:
“主人果然是来自上邦天国‘万年赢’的厉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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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到了转天,贾琏听凤姐说起闲话来:
“今儿一大早,赵姨娘便说老三昨儿夜里着了凉,头疼起不来,打发人去书院请假呢。
我叫平儿私底下找小吉祥一问,嗬,说是叫人踹了两脚,大腿上青紫了一大片。
你说以赵姨娘那个德行,儿子叫人给打了都不敢声张,哼哼,一准儿是老三在外头惹了什么祸事。”
贾琏嘿嘿一笑:
“才踹两脚?”
倪二那小子,知道贾环是贾琏的弟弟,看来是手下留情了,恐怕薛蟠就未必有这个“优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