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进入皇都地界,原本宽阔的江面开始拥堵,游船往来频繁,逐渐喧嚣起来。
周稚宜跟随季穆来到甲板上时,四处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头。
“姑娘,皇都远比姑苏城还要气派繁华。”绿杉惊呼出声,一双招子目不暇接。
只见不远处的码头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各式店铺招牌和旗帜迎风招展,隐约还能听到吆喝声。
“季兄!”
“季兄。”
周稚宜主仆俩很快被挤到甲板边缘,年轻举子们热情地将季穆簇拥在中间。
耳边是聒噪的声音,那张俊秀面容上神情依旧温和,唇边笑意融融,教人甚是可亲。
周遭都沦为他的背景色。
周稚宜唇角扯出一抹讽笑,难怪这两日都不见人影,原来是汲汲钻营去了。
她满眼嫌恶地撇开脸,视线转而落到,孑然坐在角落里垂钓的男子身上,若积雪青松。
这位景公子今墨玉般的长发以玉簪束起,侧脸轮廓分明,背影宽厚。
一身暗金压边的绛紫长袍,愈发透着高高在上的矜贵。
周稚宜脑海里不由自主想到那三鳖宝菜,轻咬了下唇,挪开视线眺望两岸的景色。
他们各做各的,倒也生出几分自在。
待季穆终于想起她时,船随之稳稳靠在码头上。
他嘴角噙着笑,十分自然地牵起周稚宜的手,温声叮嘱:“阿宜,你怎么在这?当心掉下船。”
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紧紧禁锢着不放,目光随之漫不经意地扫向卫景屹。
周稚宜简直觉得他有病!
“姑娘是被挤过来的。”绿杉一脸义愤填膺,毫不客气地用身体撞开两人,护在周稚宜身前。
“若是姑娘掉下去,定然是被季公子你所害。”
季穆冷眼睨过去,神色冷峻地让绿杉有些忌惮。但一想到自己的卖身契捏在姑娘手中,她便无所畏惧了。
“季公子,你曾在府城大人面前应下老爷,会照拂好姑娘的,切不可食言。”
季穆嗓音冷清:“自然。”
一贯温文尔雅的男人明明神色未变,周稚宜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气质骤凛。
“下了船后,是否还要租车进城?”她开口询问。
季穆冰冷的眸光稍稍和缓:“不必忧心,我会事事打点好。”
甲板上的人越来越少,不便再多叨扰主人家。
他从容地向卫景屹拱手致谢:“承蒙景兄搭救,感激不尽。听闻广鹤楼菜肴堪称一绝,能否赏光一聚?”
季穆未抱任何期望,这几日无论他如何行事,对方皆无动于衷。这条人脉,他已然决定舍弃。
此刻所为,不过是故作姿态,以营造知恩图报之形象罢了。
他眸色深沉晦暗,其虚伪之态,令周稚宜心生抵触。
她沉沉地吐了口气,只盼恩人莫要被季穆惺惺作态之表象所蒙蔽。
可是……
“荣幸之至。”
周稚宜檀口微张,阻止的声音却卡在喉咙。在外人看来,他们未婚夫妻荣辱与共,当众背刺季穆得不偿失。
她闭眼缓了缓,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愧疚感在心内滋生。
“季兄博闻强识,近来与你研讨经史大有裨益。”卫景屹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举手投足尽显世家贵族浸润的从容优雅。
距小娘子还有一臂的地方停下,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幽兰香气,唇角含起笑。
甲板就那么大,他的动作一点非但不突兀,反而拉近距离说话显得格外重视,且有诚意。
“我作为东道主,岂能让季兄破费?恰逢府中晚桂盛开,正好邀请季兄过府品茗论诗。”
他微微颔首,一旁侍立的仆人上前,将两张名帖递到季穆手中。
名帖上“景魏”二字,颜体刚劲有力,气势磅礴。
“季兄初来乍到,届时可携……”卫景屹目光在小娘子头上逡巡片刻,笑意更甚:“……家眷一同前往。”
不愧是大家族出来的公子,面面俱到,事事体贴。
“届时,我定会携未婚妻登门拜访。”季穆再次拱手,面上沉静如初。
周稚宜却眼尖地发现他右手小手指一上一下微微颤动,显然内心无比狂喜。
-
广安客栈。
客房陈旧狭窄,霉味扑鼻。
“姑娘,您怎能住这种地方?”绿杉忿忿不平:“哪怕是老宅的马厩,都比这宽敞干净!”
周稚宜脸色泛白,虽极力用丝帕捂住口鼻,那股难以名状的臭味却怎么都止不住,熏得胃部翻滚。
她强忍着不适,柔声宽慰:“不睡大街,能有地方落脚就行了。”
绿杉替她感到委屈:“可是老爷在世时,从不会让姑娘……”
“今时不同往日,寄人篱下,就要学会隐忍。”周稚宜眸色冷淡。
她不信季穆没钱住好客栈,当初阿爹离世前,曾借着中秋节礼送了五百两给季穆做上京赶考的盘缠。
他不过是为了叫自己多吃点苦头,从而磨掉这身傲骨。
绿杉眼眶禁不住染红,眼泪吧嗒往下掉。距离春闱还剩大半年,难道他们要一直住在这里?
“傻丫头,我都不难过,你有什么好哭的?”周稚宜举着丝帕,温柔地擦掉她脸上的泪珠。
绿杉吸了吸鼻子:“要是嫁妆没沉江,一切会不会回到从前?”
周稚宜抿了下:“会。”
然后她会被季穆蒙骗一辈子。
但……
“现在更好。”
绿杉不明所以,但姑娘说好那肯定是好的,便抓了抓头道:“姑娘您先在凳子上坐会儿,奴婢这就打扫下房间。”
她胡乱擦了把眼泪,忙活开来,跟店家借了热水和抹布,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打扫三遍,那股难闻的气味终于散去。
待姑娘闭目养神,绿杉轻轻掩门钻入厨房,只煮了两份米粥,刚好够姑娘和她食用。
至于季公子……请叫他麻利滚蛋!
傍晚。
季穆屈指敲响门,不出意外吃了闭门羹。
沐浴在夕阳中的英俊青年并不恼,嗓音温润:“我买了两个烧饼和豆浆,挂在门口,等姑娘饿了你就拿给她吃。”
绿杉气的发抖:“你就让姑娘吃烧饼?”
外面铺子里贩卖的烧饼都是用粗粮做的,吃下去剌嗓子。姑娘身子娇嫩,怎能吃这等糟糠之物?
青年好脾气的解释道:“身上银钱不多,只能暂时委屈阿宜。不过我已经给母亲去信,再过几月她便会寄钱过来。期间,我也会一边读书,一边抄书挣钱的。”
房内安静片刻,绿杉凶巴巴地拉开门接过了烧饼:“姑娘说谢谢,麻烦季公子了。”
那凶神恶煞的表情,可一点不像是知恩图报的。
然而青年神色愈发柔和:“阿宜,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给你送午膳。”
至于早膳……
自然是因为口袋拮据,暂时只能节省了。
周稚宜:“……”
她猜到季穆要使苦肉计,但没想到他会如此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