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停顿一下,继续说道。
“这次接电入户,实行统一安装。
想接的,在我这儿报名,我再把名单整理一下,交给供电局。
如此,他们来村里干活时,会带上足够量的绝缘子和闸刀。电线、灯泡啥的,得咱们自己买。”
“村长,那俩方案...到底是啥嘛?”一壮汉问道。
“别急,轮到说它了。”
李广田端碗喝水,润了润喉咙。
“方案一,接电入户费用,村户自己出。
方案二,费用走公账,甭激动,是垫付,要还的。
咱村有三个大塘,年前起鱼后,先估计总斤数,再算出每户应得的分量。
公账垫付的,其应得鱼量的七成,将会被卖给鱼贩子,来抵还欠款。
每年皆如此,直到还清了。
咱村没有果林,村中大塘每年起的鱼,都分给大家了,南湖、西菜的塘,也没咋管过。
是以,公账上没啥钱。
甭担心,昨晚通知开会时,跟几个人聊了聊,他们答应借钱给村里,几家金额凑一凑,也够用了。
两个方案,你们想选哪一个?”
这一席话,如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
“拿年鱼抵?本质上还是自己付,倒不如一下子结清,落得一身轻松。”
“那是你家。你在窑厂搬砖,你媳妇在镇上包包子,你爸妈也不老,地里、家里,都管得了,你当然有底气说那话。反正,我家都不爱吃鱼,拿它换接电入户,挺不赖的。”
“选方案二呗。年鱼,拿走七成,余下的也够待客了,我家养了一窝鸡,过年杀几只,不愁没有荤腥。”
“我家,先不接。刚盖好新房子,大霄正相亲呢,等日子定下来,再接电、打家具。”
“我也不接~”西北方,响起一道洪亮的嗓音,“我家没闲钱,但爱吃鱼。接电,为的是安灯泡,煤油灯也能照明,干嘛多花钱,再整一会发光的?”
此话一出,些许人动摇了,跟着附和家里有煤油灯就行了。
沈青看向洪亮声音源头。
一短发、戴银耳环的胖妇人,搂着一个小男孩,男孩长相清秀,正捧着一本崭新的字典,看得格外认真。
李广田皱紧眉头,事态发展,俨然...要脱离轨道呐。
沈青站起身,看向说‘盖新房’的人,“王婶,大霄...在相亲?”
王婶笑了笑,“嗯,两孩子见过面了。大霄,点头了,女方...太腼腆了,没点头,也没摇头。一周后,女方会来家里看看。把屋子归置干净,好好招待,他俩...估计能成。你问这个做什么?”
“发电站,就建在北边大闸旁,安宁村离得近,要不了几天,就轮到咱村拉电了。
女方来到村子,瞧见路旁的立杆和电线,就知咱村通电了。
进了你家,却发现你家没接电,倒也不会认为你们抠搜,毕竟房子是新的,招待也很周全。
但是否会认为...你们为了钱,能委屈自己,待她嫁过来,会找诸多理由,让她受尽委屈,那可就不一定喽。”
“这---”
王婶语塞了,上门相家,除了看家境,就是看人品了。
旁人有,你没有,但你家的东西,又显示你有能力置办,那就有点...坏菜了。
“谢喽~”王婶抿了抿嘴,“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想不到这一点。安,我家选方案一。”
沈青朝北扭头,看向一个老太婆。
身形瘦削,头发稀疏,双眼混浊,眨几下,眼角就会挤出一点分泌物。
老太婆姓柳,乃高兰梅丈夫的亲奶奶,也是个绣娘。
高兰梅纳鞋垫的手艺,就是跟她学的。
“柳奶奶,许久不见,您气色变化真大,状态越来越好了。”
柳老太乐呵一笑,“前两天,他爸拉了半车豆子,到镇上榨了几桶油,炒菜、下面条,也舍得淋上一点。肚子里有油水了,气色自然好。”
“把眼睛治好,就更舒坦了。哦,对了,您那眼疾,是怎么得的?”
“唉~”
柳老头双手无力地摸了摸眼睛。
“怎么得的?为了填饱一家人肚子,白天,搁院子里,绣布、纳垫子、做布鞋。晚上,坐在煤油灯前继续弄。日子久了,眼睛就出毛病了,先是发痒,再是流泪,接着惧光,末了,成现在这样了。”
“您觉得造成患眼疾的根本原因,是阳光,还是绣东西,亦或者是煤油灯?”
王老太思索片刻,“三者都有吧,不过,凑近煤油灯绣东西,眼疾加重速度会更快。”
“这样啊~”
沈青了然点头。
“灯泡通电后,钨丝温度会达到上千度,进入白炽状态,从而发出亮光。
这光,非常稳定,除非拉拽灯泡,否则绝不会摇晃。
煤油灯就不一样了,它发出来的是火光,哪怕无风,也会摇动。
离远点,还好,离近点,会晃眼睛的。
一家子围坐在煤油灯前,大人缝衣、糊火柴盒,小孩看书、写作业。
因注意力太集中,可能感觉不到火光晃眼睛,但...其对眼睛的伤害,是实打实存在的,且不可逆。”
短发妇人拧眉瞅着儿子,似是在纠结什么。
“放屁---”
一男子站起身,他身形高大,额头缠了一圈灰毛巾,古铜色的皮肤,彰显着健硕。
“煤油灯,和蜡烛一个级别,能有铁光厉害?
我在周洪镇铁匠铺当学徒,负责把烧红的铁块,锤砸成师父交代的模样。
红铁,本身就会发光,每一锤落下,都黑屑乱飞、铁星四溅。
我干了两年,眼睛一点毛病也没有。”
高兰梅扶腰站起来。
“大家也知道,我靠纳鞋垫,养活一家子。
每晚,我都会抱起针线篮,坐在煤油灯前,一整,就是几个小时。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眼睛呐,不仅没瞎,视力还更好了。”
高兰梅环视一圈,指向北边一摞成四方体的砖头堆。
“那儿,离地半米处,爬着一只蜗牛。”
众人好奇扭过头,离得太远了,瞧不清砖头上有啥。
一小男孩冲上前,弯腰搜罗一番,捏回一物件---蜗牛壳。
那壳子,又灰又扁,出口处,还布有一些碎白膜。
是灰蜗牛,个头小,以嫩叶为食,雨后初晴时,爱爬上屋墙,留下一道道泛粼光的滑痕。
男孩:“哇,离那么远,都能瞧见,真厉害。”
高兰梅昂起下巴,嘴角噙笑,眼里流露出自豪意味。
沈青一点也不慌,语气淡淡道:“有些人体质特殊,遇上再刺目、再摇晃的光,眼睛都不会受伤。不过,你腰咋样了?”
高兰梅笑容僵住了。
“不...不太行。不干活,隔个三五天,疼上一小会。干体力活,或坐久了,后腰就...先凉、后麻、再痛,怎么了?”
“一般情况下,灯泡,会悬挂于房梁的正中间,其发出来的光,亮度略均匀,角落内的物件,也能被照亮。
在桌旁写作业,摆出学校教得坐姿,腰不弯、背微倾、胸离桌沿一拳、手离笔尖一寸、眼里书本一尺,也能瞧清书上、本上的字。
而煤油灯,亮度不均匀,越靠近火源,光越亮。
绣东西、写作业,为瞧清眼前物件,会下意识往前凑,坐姿难免歪歪扭扭,脊柱会呈弯弧状,或‘S’形状。
久而久之,脊柱受损,落下病根。”
“这---”
高兰梅失魂落魄坐下来,边揉发凉的后腰,边回忆过往坐姿。
翘腿、扭腰、歪脖。
呃,她宁愿患眼疾,也不想得腰病,前者起码不痛啊。
晃眼+毁腰,令短发妇人改了主意。
“安,我家也安。不能为了省钱,害自家人得病,眼疾、腰疾,真得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瞬间!
风向逆转,众人纷纷表示也要安。
李广田欣慰一笑,好小子,这口才都能舌战群儒了。
这年头,能和钱杠一杠的,不是享受,而是孩子和身体。
“安静,安---”李广田举起喇叭,“来,自愿放弃福利、不接电入户者,把手举起来。”
人群安静了,但无一人举手。
“能来开会的,都是家里能做主的人,你们回去后,和家人商量一下,看是自己付,还是走公账。
今晚,我会到各家确认名单。
自付的,交5块钱押金,走公账的,写个条子。
接电入户时,再依据用了多少东西,计算、结清费用。
用具,咱村统一采买,量大的话,估计能讲讲价。
我一人忙不过来,需要两个帮手。”
李广田来回扫视人群,似在寻找合适人选。
“我来---”
张猛站起来自荐。
“村长,我身体壮,运沙子时,别人一趟只能扛一袋,我能扛两袋。
陈老大接的盖新房工程,半个月前就干完了。
近几天,我在家闲着没事干,我来帮忙吧。”
“主动揽活,值得表扬。”李广田话锋一转,“不过,我心里已经有两个人选了。安烁,李响,你俩回头拉着板车,陪我去镇上走一趟。”
两个小伙子站了起来。
一个,身形矮壮,留着锅盖头,眼尾下耷,一笑就露出个虎牙来。
一个,身形高瘦,留着寸头,眼皮发肿,板着个脸。
“行!”李响面无表情。
“行,我把板车刷干净,再铺上褥子,省得硌坏电线了。”安烁灿笑,给人一种阳光、亲和的感觉。
忽的,一道嫌弃的视线,投在安烁身上。
李响:马屁精!
安烁不甘示弱回瞪。
安烁:棺材脸。
李响和安烁,打小就是死对头,没有结过什么粱子,纯粹是气场不和。
李响嫌安烁事前说一堆漂亮话,事后揽功推过。
安烁厌李响老板着个脸,跟谁欠了他钱似的,干啥都按规矩办事。
沈青嘴角轻扬,李叔选他俩当帮手,选得妙啊。
李响的表情和行事风格易得罪人,安烁嘴巴甜、处事圆滑,能及时解除危机。
安烁性格跳脱,易触犯规则,李响能严厉指出,并拉他回正轨。
因为是死对头,二人定互相监督,欲抓对方的把柄。
如此,整残次品吃回扣的事,断不会发生。
李广田抬手下挥,示意二人坐下。
“还有一件事。下午,供电局会派人,来村里画圈圈。村里需出人,把圈挖成深坑,待杆子到货,再在供电局指导下,把杆子埋进坑内。谁愿领这个差事?”
嗖---
张猛垂下头,又累又没有油水的活,他可不愿意干。
李茂秋却站了起来,“村长,我有一个想法。”
李广田:“说来听听。”
“盖房,还有个一把手、二把手呢。
咱村占地60亩,有71户,一人管不过来啊。
我听说,杆子是沿路埋的,不妨‘按路划区’。
路短,两侧村户为一个区,路长,从中间分成两段,一段一个区。
每户出一男的,用铁锹挖所处区域内的圆圈,家里没男的,就烧几壶水备着。
整完,发现哪片区域还未弄好,就提锹过去帮忙。”
“这点子不错。”李广田赞可点头,“供电局画完圈,咱们就按茂秋说的去办。行,会议到此结束,大家散了吧。”
众人起身,边讨论,边三三两两往外走。
小桃踮脚紧盯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又抓住一盘髻妇人聊了几句,方回到枣树旁。
须臾,小院再次恢复宁静,三人帮忙摞凳、搬桌、扫地。
许素芬拎起水壶们晃了晃,“消下去一半。”
沈青:“我来时就说,水,烧的有点多。”
“嗐,多,总比少了强。”
“也对!”
忙完,略微寒暄几句,三人便离开了。
路上,沈青发现,小桃仍愁眉不展。
接电入户,可由公账垫付,解决了费用问题。
沈小花曾提过,她在学校花园里,时不时会碰到小涵吹短萧。
小涵面色红润,若有顽皮孩童,想抢走短萧玩玩,她便攥紧宝贝,一溜烟跑没影了。
排除小涵生病了,那只剩下---
“小桃,土地租赁出了变化,对方想赖账?”
“怎么突然提这个?都是一个村的,咋可能赖---”
豆子把话咽肚子里了,概因,小桃僵在原地不动了。
此刻,小桃脸色惨白,目露震惊,嘴唇抿得很紧。
“咦惹,真被大青说中了?!!”
“小桃,遇事甭硬扛,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小桃这人,要强,不爱诉苦,也不爱求人,想弄清发愁缘由,得逼一逼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