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onehundredandeighthday]
岑景特别空出了一整天的时间来陪她过这个特殊的纪念日。
越清舒则是一觉睡到中午。
起床的时候浸入呼吸的是奶油的香气,她出去看,才发现是岑景在给她做蛋糕。
越清舒抱着团子靠在旁边,团子好几次想去偷吃被她拉回来。
很久很久之后。
越清舒忽然问他:“岑景,你说的爱,能坚持多久呢?”
她忽然提问,岑景愣了片刻,他不是一个喜欢给人这种虚无承诺的人,很多话说出来是很空的。
但他告诉越清舒:“你会看见的。”
越清舒听到他的回答,忽然低头笑了,其实刚才他要是说点好听的话哄她。
她可能真的会上钩。
只是岑景这个人不会说那么甜蜜的情话,也不会为了哄她而说那些话,这也的确应了他那句。
会用最大的诚意来爱她。
越清舒不是一个会闭眼不看世界、捂住耳朵不倾听任何声音的人,谁对她是真心,她能感觉到的。
“我下周要先回珠洲一趟。”她转而说,“你要自己回家来陪团子哦。’
岑景的手微微停顿,仿佛听到她要离开是一种创伤遗留。
“我陪你去?”他取下手套,又走过来,“正好下周我有空。”
她都还没说具体是周几,他就有空了?
这话说来真是荒诞!
越清舒这次回去,是有一些自己的事情想要处理,她摇了摇头,还调侃岑景。
“你去干什么?以什么身份去?”越舒笑着,把团子递给他,“岑总,我们现在依旧只是合租室友哦。”
那可是他自己说的。
岑景垂眸睨着她,再三确认:“真的不用?”
“不用。”越清舒又说,“我自己能处理,你就别跟着了。”
“行。”岑景也不多说,只是提醒,“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我。”
他甚至没问她,这次回去是要解决什么事情,越舒很喜欢岑景这种边界感。
聊完这两句,越清舒回房间收拾了一下行李,她虽然没打算回珠洲多久,但还是有些东西要带回。
珠洲最近还没降温,短袖搭一件单外套就足够。
只是她往自己的背包里塞了很多照片和明信片,还有一本厚厚的书。
这是一个温馨又普通的夜晚。
岑景为她点燃了蜡烛,叫她许个愿,越清舒说又不是生日有什么好许愿的?
他还信上这套了?
岑景却也只是轻笑,说:“这不是你们小女孩儿喜欢的吗?”
她最后就真的许了个愿。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希望这次回珠洲的行程顺利。
越清舒是下一周的周四出发的,先休息一天,自己随便逛逛,等到工作日就能和约好的人见面了。
去机场是岑景送的。
他对她说着最简单的祝福:“一切顺利,越清舒。”
她并不知道此行会不会顺利,但越舒的确是铆足了勇气才去做的这件事。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回过珠洲。
只是每次回来都会有种失重感,这让她非常难受。
刚搬到沪城的时候,越舒觉得这座城市会带给自己喘不过气的烦闷感,她以前一直以为是因为不熟悉这座城市,只要回珠洲就好了。
妈妈和周叔给她的钱足够多,买一张机票回珠洲并不是难事,她有时候想家了,其实也会偷偷跑回珠洲。
但后来越清舒发现,即便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再回来的时候竟然也有那种让她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后来越清舒才明白,令她失重的并不是城市的气候、建筑,而是没有归属感到来的孤独症。
下飞机后,她刚打开机,手机上的消息一条条弹出来。
岑景告诉她,她出门以后,监控里团子已经在等她了,这段时间她没有在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在家陪小猫咪。
这会儿她一走,小猫咪又不习惯了。
-【团子让我问问你,这次应该不会两年都不回来了吧?】
越清舒故意逗弄他:【嗯,这次二十年。】
岑景:【?】
岑景:【酒店地址发我。】
越清舒:【干嘛,这就要过来人了?拒绝强制爱从我做起。】
岑景:【想什么呢?】
岑景:【强制爱还需要通知你?】
越清舒:…………
岑景这嘴怎么至今如此?
她拉了拉肩膀上很重的背包,给他发了地址,越舒现在出门是能不住喜莱的酒店就不住喜莱的。
但她也不住登亚的。
毕竟在喜莱工作的时候跟登亚打过对手仗,现在虽然不再是喜莱的员工,骨子里就是不愿意给不对付的对家送钱。
所以她现在出门基本都是新悦集团的酒店。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越清舒发现珠洲其实还是老样子,变化不大,珠洲本身就是一个比较休闲、养老的临海城市。
她办理好入住以后,独自一个人去熟悉的海边散了会儿步。
小时候她经常来这个沙滩上玩,这边公共设施健全,也靠近市区,不算偏远。
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城市太近,海水犯灰,没有那么清澈。
这么多年过去,这里依旧聚集着很多小朋友在玩闹,还有住在附近的游客也会来吹吹海风。
一个人走走停停,越舒被在附近玩的几个女大学生拦下来,问她能不能帮忙拍个视频。
越清舒欣然同意,看着她们活泼的样子,竟生出几分“天哪,我不过也只比她们大个六七岁,怎么有种沧桑感?”的念想。
她忽然有点明白岑景当年看自己的视角。
帮她们拍完照以后,有个女生问她:“姐姐,你也是内陆人吗?”
“嗯?”越清舒意外,“怎么这样觉得?“
“哈哈哈哈我猜错了吗?主要是,你看这片海的眼神太期待啦,跟我一样有种没看过海的样子哈哈哈!”
越清舒也跟着笑了几声,告诉她:“真的吗?其实我是本地人。”
她对海的存在其实已经见怪不怪。
但她永远向往海洋。
只是,这一片海是不同的,这是她小时候,家庭还美满幸福的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牵手走过无数遍的海滩。
而她这次提前回来。
也是为了了却这一桩藏了十几年年心事。
青春期的伤痛过于绵长,而她现在拥有了面对着一切的勇气。
她跟越文山以及他现在家人的饭局约在周五晚上。
珠洲有一条文化创意街区越舒很喜欢。
下午的时候,她先去那边买了一些东西,包装成漂亮的礼盒。
虽然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但要见面的时候越舒还是紧张的,她率先到了事先定好的餐厅。
她定的是四人位。
她到了以后,先一个人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
多久了呢...她有点忘了,越舒垂眸看着自己包装好的礼物,陷入思考。
他们会喜欢她带来的礼物吗?
爸爸...还能像以前一样认出她吗?
越文山一家人迟到了一会儿,他给越舒发了短信,说路上塞车,末尾的时候,他还特别客气地补上了一句。
-【真的不好意思啊。】
那客气又隔阂的语气,越舒不意外,毕竟他们父女俩的确多年没有联系。
大概,跟陌生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吧。
半小时后,三个人姗姗来迟,越清舒听到有服务生介绍说:“往这边走,24号桌哦。”
她意识到是自己要见的人,抬眸望过去。
衣着朴素的一家人牵着手一起进来,女人帮女儿整理着头发,又催促着越文山。
“一会儿还要送茵茵回去上晚课呢!赶紧的!”
越文山还是跟以前一样,袒护小朋友:“小学而已,紧张什么!今天带茵茵来见姐姐,咱们就不回去上课了!”
越清舒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
忽然想到自己以前喜欢黏着爸爸,也是因为??
莘兰是很典型的、严厉的母亲,她对越舒的管教更多,更在乎她的学习成绩。
而越文山更纵容她,会偷偷带她出去玩,带她去解闷。
所以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对母亲的印象就是“压力”,对父亲的印象是“放松”。
越清舒也是到很后来才意识到,若不是莘兰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他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越文山也没有机会来纵容她。
她的母亲不是对她不够好,只是总是在扮演那个坏人。
一家三口说着话,被服务生领到越清舒面前,她下意识起身起来招呼人,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每个人都有些尴尬。
一开始谁也没有多说话,越文山只是跟服务生说,可以开始上菜了,选座位的时候都有些推搡,最后还是越文山坐在了越舒旁边那个位置。
女人一直跟女儿说话,并没有太参与他们父女俩的对话。
越清舒知道,她本就是不想来的。
毕竟是丈夫前妻的女儿,这些年又没有过往来,她今天完全是看在越文山的面子上才带着女儿出席。
安静沉默了许久许久。
越文山帮所有人烫好了碗,递给越舒的时候,他才借机开口。
“哦对,你在沪城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个习惯哈哈。”
越清舒这一刻,忽然有点明白背道而驰是什么感觉,忽然有点明白当年他们俩的感情为何在平静的表象下却如此崩塌。
夫妻是绑定的利益体,生活的步调需要一致。
那时候,他们的个人成长速度,已经跟对方不同了。
越清舒接过他烫好的碗,小声道:“谢谢...”
太久没见,甚至连一声爸爸都叫不出来。
服务生开始上菜,越清舒伸手拿起自己给他们带的礼物,先递给了坐在对面的小女孩。
“我刚才听到一点,是叫茵茵吗?”她顿了顿,“茵茵,这是送你的礼物~”
越清舒给她买的是一些文具用品,都是小女孩儿喜欢用的漂亮制品,价格不便宜。
“快说谢谢姐姐。”女人轻轻推了女儿一下。
小姑娘这个岁数,还没懂越舒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只知道越舒是个漂亮的姐姐。
“谢谢姐姐...”她小声说着,“对了,我叫越怀蕊,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越清舒有些意外。
那茵茵是什么?
越文山开口解释道:“越怀蕊是她的大名,茵茵是小名。”
越清舒忽然愣怔,在桌下的手下意识地蜷了一下,但她很快也只是笑了笑。
她敛着眸,告诉小女孩。
“我叫越清舒。”
小女孩震惊:“姐姐你也姓越啊?可是爸爸说,我们不是很常见的姓氏呀,我们班上也没有其他姓越的!”
越清舒看向了越文山和他的妻子,两人的面上都有几分尴尬,越清舒心中了然。
原来,他们根本就没有告诉她。
她也是爸爸的女儿。
一顿便饭吃得不算久,互相寒暄了一下近况,倒也没有什么太多要说的。
越清舒本来的确有很多话要说,但在某一刻都不太想说了。
这顿饭结束以后,他的妻子先带着越怀蕊去旁边买零食,留着他们俩在门口。
又是一阵沉默。
隐约有些乌云摩擦发出的雷声震颤。
过了好久,越舒才缓缓开口,叫他:“爸爸。”
男人的身躯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应声:“?...”
越清舒不知道他是否还真的有担心自己,但这些话,她是要说的。
“我过得很好,所以你也不用担心。”
“年后我打算搬回珠洲过过日子,我在这边申请了一个工作室。‘
“不过您不用担心,我知道,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我不会来打扰你们的。”
“我只是想...”
她的嗓子有些疼,疼得像是重感冒发炎。
“我只是想,好好地再道个别。”
当初她跟着莘兰离开,身不由己,刚开始越舒其实经常偷偷给越文山打电话。
那时候他身旁事多,一件又一件的。
越清舒还记得某次,他们通话结束,越文山忘了挂,而她也舍不得挂,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小幺爸的声音。
“哥,小舒还坚持打电话给你呢?哎,她都跟着她妈一起走了,这孩子……”
“哥,你也向前看吧,你现在也才不到四十,再结婚,再重新组建一个家庭并不难啊。”
越文山和莘兰算是少年夫妻,他们结婚很早,刚过法定就结了婚,也很快就有了越清舒。
越清舒听到这些话,赶紧匆忙挂了电话,不敢继续往下听。
那时候她意识到。
或许某一天,她的爸爸会变成别人的爸爸的。
再后来,越文山工作忙起来,人真是奇怪,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越文山就想追求自己的梦想。
等到妻离子散,他一个人的时候反而开始脚踏实地了。
越文山找了一份新的工作,苦心钻研,三十几岁了开始奋斗人生,再后来??
越清舒知道他再婚了。
他有了个新的女儿。
不是不想回珠洲,而是她不敢回珠洲,因为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最依赖的父亲,成为别人的父亲。
爱是有限的东西。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能真正端平的两碗水。
十几岁的越清舒把自己放在爱的天平上掂了又掂,开始慢慢接受自己被放弃的事实。
乌云不断逼近,越清舒熟悉这样的气氛,是快要下雨的讯息,她吸了吸鼻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祝你们幸福、快乐。”
越文山伸手要去拉她,语气不忍:“小舒...其实...”
其实也不必要那么决绝。
话是这么说的,但越清舒都懂,从越怀蕊不知道她的存在那一刻开始,她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越文山叹气:“茵茵她还小,她也爱吃醋,从小就不许我跟她妈妈再有别的小孩,她脾气比较古怪,所以我们现在才没有告诉她...她还有个姐姐。”
他不解释倒还好,一解释,越舒更是心如刀绞。
茵茵还小,会吃醋。
那她呢?她听话、乖巧,所以理应受更多的委屈?
“不用啦。”越清舒强忍着情绪,“我希望大家都好好过,快下雨了,你们快回家吧!”
她是真的感到难过,但越舒相信自己可以消化掉这些情绪。
越清舒以前觉得,长大就好了,长大她就可以做好多选择。
现在才发现,原来长大也有那么多不好。
长大了,她甚至不能随便发脾气,一切委屈都只能自己咽下去。
这些年,她的确对越文山的新婚姻有些耿耿于怀,不知如何面对,所以想在重新开始新生活之前,再面对一次。
越清舒当时也想,可是爸爸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需要开始新的生活。
所有人都开始面对新的生活了,她也要将一切沉重的包袱都卸下。
成长的一切都是剥骨抽筋般的痛。
她知道,她都知道。
所以没有关系,越舒,你已经是很坚强的大人了。
越清舒不再停留,她道别后,决绝地往反方向走,其实她不是那么心硬的人,如果这个时候越文山追上来。
如果他告诉她,没有关系,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们以后还是可以正常往来。
她一定会松口的。
但什么都没有,她只是跟川流不息的车辆不断擦肩而过,越清舒一路往回走。
她不敢停下脚步,甚至不敢停下来打车。
轰隆隆的雷声在头顶下起,这一场阵雨来得极为猛烈,雨点砸在她身上的时候,越清舒觉得自己有点狼狈。
她如此狼狈地往前走,任由着这场雨淋湿自己。
回酒店的路不算远。
越清舒感觉到自己的手机一直在来电,但她一个都没有接,只是自己倔强地往前走。
到酒店门口的时候,越舒已经浑身湿透。
她甚至不知道氤氲在自己视线前的是雨点还是别的,她沉默着前行,却在酒店门口模糊地见到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在她认出他之前,他已经朝她飞奔而来。
越清舒愣怔,视线在这一刻更加模糊,眼眶湿热滚烫。
她突然特别特别想痛哭一场。
男人焦急地没有撑伞,就着这个雨幕,就这样冲了过来,他伸手去接她。
只此一瞬间,越舒全身的力气都融化。
跌落在他的怀里。
她不问他在这里的缘由,只是死死地抓住他,哭腔呜咽。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界的爱是不公平的?”
“他从来没有给我起过小名,可他说她叫茵茵...”
她以前多期待一个小名啊,别人都有小名,她也想要一个,但所有人只叫她舒舒。
那时候她年龄上来了,爸爸妈妈说,小名是小时候用的,但她现在已经是大孩子了。
岑景抱着她,没有责备,没有疑问。
他只是把她笼在他的怀抱之中,为她挡住这场雨。
“会有的。”
什么都会有的,他什么都会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