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之后,又过了好几个月。
我不记得正确时间是几天,总之冬天到了。
北方大地的冬季很严苛。下的雪多到让人不觉得只是从阿斯拉王国稍微往北移动了一点距离,世界被一整片纯白覆盖。
在世界被白雪掩盖的期间,城镇也会遭到封锁。
所有来自邻国的物品全都停止进口,也无法吃到蔬菜。能吃到的东西只有在入冬前先大量采收的豆子,还有腌菜等发酵食品,以及冒险者猎得的魔物肉。
听说这一带的作风,是靠著特别烈的酒把这些可以说是有点粗劣又没啥味道的食物给囫囵吞下肚。
由于我不喝酒,因此经常被人以怜悯的眼光看待,但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毕竟我最近吃什么都没有味道。
即使进入冬季,我的生活还是没变。
进行肌力训练,祈祷,吃饭,处理冒险者的工作。
就是这样的每一天。
不过,我来到这城镇差不多过了半年,感觉能做的事情似乎变少了。
先不管是好是坏,「泥沼的鲁迪乌斯」的知名度也已经提升。
我想至少在这个罗森堡的冒险者中,没有人不认识我。遇上年轻的冒险者,我会积极主动地表示可以提供协助;从老手那边获得的评价也很好。对于那些待在罗森堡的冒险者队伍,我有请愿意协助的人们在前往比较遥远的村落时,帮忙打探关于塞妮丝的消息。至于在冬天来临前启程离开这里的队伍,也说会帮忙宣传我的事情。
或许是脚踏实地的努力有了成果,和冒险者相关的一些商人也记住了我的存在。
例如武器店、防具店、道具店。
另外,我和那种专门经手魔道具的店也搭上了关系。
要是他们遇上什么困扰就出手帮忙,然后请这些商人帮忙宣传情报作为报酬,就是这样的形式。虽然我也不确定能有多少效果,不过商人有商人的脉络关系,要是能靠这种门路把消息传到塞妮丝那边就好……
算了,我已经做出这么多活动却还是杳无音讯,她大概不在这附近一带吧。
或者是塞妮丝早就已经……不,去想这种事情也无济于事,还是算了。
「呼……」
我叹著气穿上防寒衣物,然后离开旅社。目的地是冒险者公会。
外面很冷。今天的雪是零星落下的程度,风也没有那么强。用雪刺猬毛皮制成的防寒衣物虽然暖和,但吹在脸上的风冷到双颊发疼,吐出的气息也化为一片白烟,甚至让人觉得似乎连嘴里的口水都会结冰。
虽说和晚上以及凌晨等时段相比是比较好,不过还是很冷。
我一边发抖,一边在积雪的道路上往前进。
(到了春天,还是移动到下个城镇会比较好吧。)
尽管心里有这种想法,却实在提不起劲。
冬天的冒险者公会里有很多人。
因为在周围遭到冰雪完全覆盖的这个时期,很少会有队伍愿意花上好几天出外远征。
大家不是处理城镇内的工作,就是优先进行能当天往返的委托。或者是以必须住宿作为前提,前往一两天路程可到的村落。
那样一来,懒懒散散地赖在公会里,等待想要委托出现的队伍自然会变多。
当然即使演变成这种状况,我的工作还是没有改变。
遇到犹豫的家伙就主动搭话,或是有人找我时就跟著对方去进行委托。
能无咏唱使出四系统攻击魔术的我非常方便好用,基本上会受到欢迎。对于并不是只想被当成方便道具,而是想把重点放在让他人认识并帮忙宣传的我来说,或许这并不是个好现象,然而我却想不出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
总之我今天也和平常一样,坐在告示板附近的椅子上。
总觉得在不知不觉之间,这椅子似乎已经被当成了我的固定位置。在我因为委托而外出时,会有哪个人坐在这里吗……
「……啧!」
我望著贴有委托的告示板,等待其他冒险者出现时,突然听见咂嘴声。
感到内心深处下沉的我回头望向声音来处,于是看见正朝著告示板过来的「steppedleader」一行人。
咂嘴的人当然是佐尔达特。
自从在酒馆发生那件事之后,佐尔达特似乎很讨厌我,每次见面不是咂嘴,就是送上一些酸话。虽然我也有尽量想避开他,然而他们在冬季似乎不会前往迷宫探索,最近碰头的机会多了起来。
「又在等人分你剩饭吗?」
「……因为我有目的。」
「什么目的……你啊,做的事情根本是半吊子。」
佐尔达特以不愉快的态度这样回应,接著前往告示板前方。
我也知道自己是半吊子。虽然不清楚到底该针对什么地方如何修正,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完美。我现在正尽全力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到底对这种事情有什么不满?真希望无关的家伙可以闭嘴。
佐尔达特他们很快选好委托,办完手续,离开冒险者公会。
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和我待在一个空间里,还是想要忙碌工作,总之不会在冒险者公会里久留。
看到我来到公会,他就会去看告示板,很快接了委托然后离开。
通常会到傍晚或隔天才回来,要是在那时碰到我,又会讲些冷嘲热讽。
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霸凌行为,我想佐尔达特那边也有尽可能避免和我打交道。
只不过就算是我,每次见面都要承受差劲烂透了半吊子等批评,果然还是会觉得很累。说不定他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不想待在冒险者公会里。
偶尔碰上「counterarrow」也在场时,他们会出面帮忙,但今天似乎不在。
回想起来,我已经差不多两天没见到他们了。
因为在城镇内也没看到人,是不是去了哪个村落承接长期委托呢?
总觉得有点寂寞。
那一天没有比较像样的委托。
我才刚来到冒险者公会没多久,雪就变大了。
由于在猛烈风雪中去赚点小钱并不合算,所以手头还算宽裕的队伍会休假,至于实在缺钱的家伙似乎有很多人会以个人身分去承接不限等级的委托。
所谓不限等级的委托,就是铲雪和屋顶除雪等工作。
虽然我认为在这种猛烈的风雪中,就算有铲雪也只是杯水车薪,不过大概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吧。
一旦没有委托,我也很闲。
然而总觉得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中,要是只呆坐在冒险者公会里,好像也有哪里不太对。
基于以上原因,我决定要去承接一个不限等级的委托。
虽然这种行动和佐尔达特说的「半吊子」还有自己认为的「其他更多事情」果然还是不同,然而我肯定是被一种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该做点事的心情所推动。
「道路除雪、屋顶除雪、领主宅邸的庭院除雪、城墙除雪」。
看了告示板后,我发现清一色都是和雪有关的委托,只有委托者不同。
在寒冷的屋外努力把雪移开,搬往不会造成妨碍的地方。只是稍微想像就让人感到气馁,不过光是有钱可赚,是不是就该认为已经很好了……不,我还是觉得能获得的报酬和付出的劳力似乎不成比例……
虽然我有这种感觉,不过最后还是试著承接其中一项委托。
「真难得,泥沼先生居然会承接这类委托。」
「也是……算是转换心情吧。」
「转换心情吗……是啊,我觉得这样很好!」
柜台大姊姊似乎有点开心地笑了,并帮我处理好申请。
★★★
基于委托而前往的地点,是个类似堆雪场的地方。
虽然城镇中的积雪都会被运来这里,却不是特别宽广。只有在一座公园大小的广场中央设置了类似大型炉灶的东西。
我在那里找到一名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男子,把委托单递给他看。
「我叫作鲁迪乌斯·格雷拉特,请多指教。」
「你就是那个有名的泥沼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名……」
「那,赶快动手吧。」
就算叫我动手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个……可以请教工作内容吗?」
「噢,你是第一次承接这种工作吗……内容很简单。会有积雪被运来这里,所以你要用那边的铲子把运来的雪塞进里面,总而言之就是整理积雪。我们已经开出一条通往魔道具的通路,你可别把通路塞住了。然后等雪累积到一定程度,就配合信号让那边的魔道具开始运作。只有这样。即使魔力耗尽,雪也会继续运来,所以你不能直接回去,至少要做整理工作。」
「我明白了。」
虽然还是不太了解这到底是怎么样的工作,不过基本上我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既然明白该做什么,那么不要去思考意义,只要做就对了。
「……」
我从其他人手中接过铲子,开始按照指示,把随便丢进广场里的积雪重新搬运到里面去。
本来觉得一开始就让那些搬雪来的人把雪送进广场里面不就得了……不过仔细想想,魔道具位于广场中央,那样做的话,魔道具有可能会被弄坏或是遭到掩埋。所以还是让了解状况的其他人来分工合作会比较好吧。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动著铲子。
也和其他一起工作的冒险者闲聊几句,同时把雪举高,放到差不多和自己一样高的堆雪用架子上。
堆雪用的架子上还有其他人正在整理。
最后制造出大概有我身高三倍的雪墙。
虽然雪很重,但是我有经过锻炼的右手(浩克)与左手(赫拉克勒斯)。
突然获得的美味乳酸让它们发出了欢呼声。
腰部用力,双脚踩稳,然后挥动手臂后,肌肉们就会帮忙把雪举高,像是在表示可以把这件事包在它们身上。浩克自以为是地大喊:「很不错的负荷,要以这种状况继续下去」并鼓起肘肌;赫拉克勒斯则不以为然地动了动上臂的二头肌。两人的上臂三头肌都已经胀大到极限。
「我说你,以魔术师来说算是挺有力气呢。」
「因为魔术师也需要力量,所以我有在锻炼。」
「魔术师不需要力量吧……」
我感到体温上升,上半身冒出汗水。
能运动到平常不用的肌肉果然很好,光看这点,承接这个委托或许是个正确决定。
说不定对自己来说,这种工作其实也还不错。
「好,泥沼,你差不多该过去魔道具那边了。我会发出信号。」
「是。」
听到负责人的指示,我归还铲子,往魔道具的方向移动。
不过呢,魔道具已经被围在雪墙中心。由于必须绕向广场入口那边,所以我先朝著入口前进,才能前往雪墙内侧留下的通道。
虽然用魔术融化合适的地方直接穿过也行,不过俗话说入境随俗,还是听话照办就好。
「……也有很多小孩呢。」
广场的入口附近,持续有积雪被送了过来。
负责搬雪的人大部分是冒险者、城镇居民,以及士兵,不过也夹杂著不少小孩。因为若说只是要搬雪而已,小孩子也能办到。
至于搬运方法,有人采用装在木桶里搬运这种最标准的做法,有人使用类似背架的东西,也有人用载货马车搬运,还有人放在木箱里面,可说是形形色色。
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这也是理所当然。
不管对谁来说,除雪都不是有趣的事情。
不过,只有小孩子看起来有点精神。不知道是因为觉得搬雪好玩,还是因为搬得越多零用钱也会越多这样的现实理由。可以看到少年少女们涨红著脸搬运装满雪的木桶,不知道从哪里来回往返了好几趟。
既然雪下得这么大,或许是城镇里的居民也无事可做,来搬雪的人数非常多。
「……」
看著看著,有个踩著细碎步伐搬雪的少女跌倒了。
被雪绊倒应该不会痛才对,但是那个少女却似乎很痛地按著脚,还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我没来由地靠近那个小孩,蹲下来对她说话: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少女像是很害怕地按住自己的脚,虽然想立刻起身,却表情痛苦无法站稳。
「请让我看看。」
我移开少女的手,帮她脱下鞋子。
结果她的脚又红又肿,脚趾却已经发黑,还到处长著水泡。
这是冻伤吧,光看都让人觉得痛。
「……神圣之力是香醇之粮,赐予失去气力之人再次站起来的力量吧。『healing』。」
「啊!」
我把手放在她脚上并使用治愈魔术,于是冻伤瞬间复原。
这个世界的治愈魔术真的很便利。
把另一只脚也治好后,这孩子以绝望的表情看向我。为什么她会露出这种表情?明明我帮她治好了啊……
「……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那……那个……我……我没有钱……没……没办法付任何费用……」
「噢。」
我好像有在哪里听说过有那样的黑心业者。
据说那些家伙会主动去找生病或受伤的人,擅自治疗后强行要求对方付钱。
他们尤其喜欢找孤儿下手。一旦对方无法付钱,就把孤儿当成奴隶卖掉。
「放心,我什么都不要。」
语毕,我站了起来。
要是对小孩子做出那种卑鄙恶毒的行为,我哪有脸去见瑞杰路德。
「喂!泥沼,你在做什么!」
才刚起身,就听到负责人对著这边怒吼。
广场已经被雪堆满。
被恐怕有我身高三倍的堆雪用架子围得严严实实。虽然我来的时候,广场已经有一半被雪埋住,不过还是很快。
「我现在过去。」
我立刻跑向魔道具那边,到达指定的位置。
「好,泥沼,动手吧。」
「是。」
按照指示,我伸手触碰魔道具,开始注入魔力。
因为我不习惯使用魔道具,所以不知道该灌注多少魔力。不过关于这部分,想来负责人会做出指示,我只要持续注入魔力到他叫我停手为止就行了。
「……」
我一边灌注魔力并确认魔道具已经开始运作,同时观察四周。
「喔喔……」
于是,可以看到从靠近魔道具的地方开始,积雪正在逐渐融化。
不消多久,魔道具附近的积雪就融化成水,然后被吸进地面。
看样子地面也是用魔道具制作而成,外观看起来像是砖块的地板上刻有几何式的图案。也有可能整个广场都是同一组魔道具。
继续灌注魔力的我看著积雪融化的光景。
就像是把自然解冻的影片快转播放的这种景象深深吸引我的目光。积雪融化,露出越来越多橘色地面,会让人觉得彷佛看到春天造访此地。
当然,天空依旧呈现混浊的灰色,雪也下个不停,春天还很遥远。
看了一阵子之后,广场上的积雪全部融化,也能看清聚集在广场周围的人们。
「喔喔喔~」
之后,周围发生一阵骚动,同时传出鼓掌声。
这是怎么了?我也把手从魔道具上抽回,跟著其他人一起拍手。
「哎呀,了不起。这就是a级魔术师的魔力吗……」
先前那个负责人以有些感动的表情靠了过来。
「那个……可以不必继续了吗?」
「嗯,已经十分足够了。」
「但是我的魔力还没耗尽……」
橘色的砖块立刻被持续落下的飘雪染成白色。再这样下去,很快又会积起一层雪吧。
「不,没关系。委托结束,辛苦你了。如果你有空的时候能再过来,会帮上很大的忙。」
负责人这样说完,就在委托完成的栏位签上名字。
实在非常乾脆。
「那个……我不用继续搬雪也没关系吗?」
「你已经帮忙融掉那么多雪,所以不用了。老实说,我原本以为连三分之一都无法融化……实在没办法追加支付更多酬劳。」
是吗,因为我让那些雪全都融化,所以我负责的部分已经结束了吗?
原来如此。明明只要不说就可以让我做白工,这个负责人真是个好人。
不过,这下我无事可做。
也不是特别想除雪,但总有种不完全燃烧的感觉。
做白工也没关系,要不要再去借铲子……不,难得有空,乾脆回冒险者公会,承接别的除雪委托或许也不错。
不对,所以说别再除雪了。可以做点别的事情,例如肌力训练……
「魔术师大哥哥!」
我一边思考并打算离开广场,这时有个小孩叫住我。虽然是个女孩,不过并不是先前我用治愈魔术帮过的那孩子。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叫鲁迪乌斯·格雷拉特。」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总之姑且老实回答。毕竟我不讨厌小孩。
「!」
刚听完我的名字,那小孩立刻跑了出去,什么话也没说。
居然听完别人名字就跑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个没礼貌的孩子。
我原本这样想,却发现她跑往的方向聚集了一群身高差不多的小孩,来问我名字的女孩也加入他们,好像正在讨论什么事情。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到我这边。
我的名字有需要那样讨论的价值吗?
看了一阵子之后,他们对著彼此点头,然后走进小巷子里。
「……」
这时,我发现自己用治愈魔术帮过的少女也在那群孩子里面。
她看向我这边,低头行了一礼之后转身跑走。
「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我一头雾水,但是并不会感到不快。
遇到有人压低声音讲自己的闲话通常会让我心情变差,不过这次没有那种感觉。
那么,我想他们一定不是在说我的坏话。
能让那样的孩子们都记住我的名字,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好事。
算了,即使没有任何助益,偶尔遇上这种事情倒也不错。
如此一想,就让我稍微产生最近罕有的好心情。
那么,回冒险者公会去吧。
★★★
在午后的冒险者公会里,我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是苏珊娜、提摩西,还有帕特里斯这三人。
「counterarrow」全员……并没有到齐,不过既然他们这时间出现在公会里,不是刚完成委托回来,就是原本就待在城镇里,只是不巧都跟我错过。
平常都是他们会先向我搭话,偶尔由我主动一下吧。
因为我今天的心情算是有一点点好。
「午安。」
「噢,是鲁迪乌斯啊。」
咦?他们好像没什么精神。
不光是苏珊娜,提摩西和帕特里斯也一样。
「……出了什么事吗?」
「嗯……是密米尔和莎拉他们……」
虽然没看到另外两人,不过同个队伍并不代表整天都会一起行动。
所以我刚刚没当一回事,但……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
「他们两个结婚了吗?」
「……原来你也会开这种玩笑。」
「……对不起。」
提摩西的脸上看不到平常的笑容,甚至显得很阴郁,还对我的发言表现出不愉快的反应。
难道真的出事了?
「呃……方便问一下详情吗?」
「……」
提摩西保持沉默。
换成苏珊娜抬起头。
「死了。」
我难得的不错心情一口气荡到谷底。
「…………噢,是这样啊……」
听到他们死了,自己很乾脆地接受这个消息。
因为这并不是第一次。
对于冒险者来说,死亡近在咫尺。我之前也听说过「counterarrow」以外,另一支和自己交情还算不错的队伍全灭了的事情。
只是,果然还是会感到沮丧,毕竟接受事实和感到沮丧是两回事。
我和他们两人的关系并没有特别好,也不是说彼此都很了解对方。尽管如此,得知曾经一起吃饭,曾经一起闯过生死关头的人失去性命,依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意气消沉。
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冒险者总有一天会死。虽然有人早死有人晚死,但只要不退休,死亡的可能性就会如影随形地跟著。冒险者就是这样的职业。
「不,先不说密米尔,但莎拉还没死。」
我光是听说消息就已经接受他们已死的事实,然而提摩西似乎不是这样。他不甘心地露出扭曲表情,继续和苏珊娜与帕特里斯争辩。
「她只是和我们在战斗中走散了而已,并不是已经发现尸体。所以如果再找一下,说不定……」
「别说了。当时刮著那种风雪,又待在那种根本看不清楚的森林里,还是认为她已经死了会比较好。」
「可是……」
「我不是叫你别说了吗!要是继续待在那里进行搜索,连我们都会死!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我们才会听从你的指示!」
听到苏珊娜的怒吼,提摩西深深垂下头。
看来他们是基于提摩西的指示而撤退,因此他似乎很后悔。
我总有种也不是无法理解的感觉。被迫要做出重要选择时,人们会选出其中一边。
虽然感到犹豫,还是会跟据当时的状况,判断出应该是这边比较好,应该是这边比较可行,然后做出选择。
只是选择之后,会感到后悔。
会看著现状,后悔如果当初选择另一边,或许能得到更好的结果。
明明实际上如果选择了另一边,有可能会碰上更糟的结果。
不过呢,要是在选择时曾经舍弃了什么重要事物,就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想法,觉得即使会演变成更糟的结果,是不是依然该赌上一线希望会比较好。
「……提摩西,你不需要一个人承担。是啦,我们当时是有反对过,但最后还是点头同意然后回到这里,所以和你同罪。」
「是啊,我们也一样,所以你不要一个人这么消沉。」
苏珊娜和帕特里斯都开口安慰提摩西。
两人应该很难受,想来也同样抱著名为「还有可能」的一线希望,只是去找人的危险性和徒劳而终的可能性都实在太大,才会无法实际说出口。
因为他们还有未来,所以不得不去考虑要是这时基于一时冲动而跑去找人,却运气不好又折损一人,折损两人,甚至队伍全灭的结果。
「……」
思考到这边,我突然回想起入冬前和他们一起前往遗迹时的事情。
话说起来,苏珊娜有提过莎拉是第一个回头帮我的人吧。
现在仔细回想,那次也是有可能全灭或是至少死一个人的高危险行动。
「顺便问一下,她是在哪里跟你们走散?」
「是在西边……西边的托里亚森林。因为刮著风雪所以视线很差,我们不知不觉之间就误入森林。在想尽办法脱身的那瞬间,却遭到一群雪地水牛(snowbuffalo)袭击。」
「是这样吗,那可真是辛苦了。」
托里亚森林……我记得距离这里有半天左右的路程吧。
「……」
「那么,我告辞了。」
我这样说完,转身离开。
提摩西等人并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试图挽留我。
我直直走出冒险者公会,前往旅社。
进入旅社后,我跑上楼梯,冲进自己的房间。
没有脱下防寒衣物,只有立刻擦掉上面的水滴。
接著把放在角落的大型背包放到桌上,拿起房里剩下的保存食品丢进去,然后背起背包。
离开房间,走下楼梯,步出旅社。
前往的地方是城镇出口,西侧的出口。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做这种事,而且总觉得肯定只会白跑一趟。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去。
我想去确认那个总是在模仿苏珊娜,想表现出豪爽举动的少女是不是真的死了。
没有明确的原因,没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在大到遮蔽视线的暴风雪中往前走。
「……这场风雪真是碍事。」
我抬起头看向天空。
灰色的天空中布满正在飞舞落下的片片雪花,于是我举起魔杖朝向头顶。
我要进行因为洛琪希吩咐过最好少做,所以自己有尽量不去做的某个行动。
也就是移动云层,制造出龙卷风,然后把云层整个吹散。
「好。」
在晴朗的天空下,我开始跨著大步前进。
★★★
当我到达托里亚森林时,周围已经是一片黑暗。
眼前是夜里的森林。因为之前动手操作天候,所以不需要在暴风雪中前进;不过这里的树木遮盖住天空,只靠火把的亮度有点不够。再加上脚下是厚厚积雪,每往前一步就会埋进深度及腰的雪中,比平常难走许多。
我在这种情况下,一步又一步地缓缓前进。
「呜!」
有时候,身旁的树木会落下大量积雪,试图把我掩埋。
没错,不是差点被落雪意外掩埋,而是有什么试图用落雪把我掩埋。
我抬头望向刻意引发落雪的魔物。
这玩意儿是落雪魔木。在夏季只是普通的魔木,但是到了冬天,会把雪囤积在枝叶上,然后正如名字所示,当旅人经过自己附近时,就会砸下大量积雪,限制住对方的行动,是这个地区特有的下级魔木。
虽然这种魔木只会把雪故意丢下来,不过有时候会有能使用冰魔术的家伙夹杂于其中,到时掉下来的东西就不是雪而是冰块,人类大概一击就会被压死。
那是上级魔木之一,叫作降冰魔木。目前还没碰上,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碰上。
「『burningplace』。」
我利用火魔术蒸发这些掉下来的积雪。
「『岩炮弹』。」
然后用岩炮弹破坏魔木。
这棵魔木的树干被我打出一个大洞,木片飞散,它也停止动作。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并不会造成太大阻碍。讲到阻碍,脚边这些积雪才是严重的阻碍。
不但难以前进,有时候脚还会被卡在里面。
碰上这种情况时,我都会使用火魔术来融化积雪,但是防寒用的雪刺猬毛皮制大衣在吸水后会变得特别重,所以每次也都不得不使用风魔术来吹乾,实在无法维持移动速度。
或许今后也该事先进行在这种场所该如何前进的训练会比较好。
「……」
我一边思考,同时默默地奋力往前。
心里有某部分觉得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反正我无法找到人。
因为在莎拉失踪后,他们动用三个人立刻开始寻找,结果还是没能找到,那么为何会被没有问清楚详细地点就跑来的我找到呢?
明明只要大声喊叫,让对方得知自己的位置就好,结果我也没有那样做。虽然可以用会引来魔物作为藉口,但是却会促使我想起佐尔达特批评的「半吊子」。
真的,我到底在做什么?
像这种找法,终究只是在自我满足。
不过既然是那样,要怎么做我才会感到满足呢?
不用说,当然是要找到莎拉。当我用自己的做法来找到莎拉时,就能够感到满足。
至于到时候莎拉是死是活,其实都无所谓。
重点是自己付诸行动,并且获得成果。
没错,重点是成果。我,现在,想要成果。
除此之外的事情都没太大关系。我并非无论如何都想救出莎拉,也不是有意报答「counterarrow」众人对自己的恩情。我只是想要成果。
或者,说不定我只是想做出「不要对别人见死不救」的选择。
我被艾莉丝舍弃。
被舍弃之后,我衰颓不振到这种地步。所以,自己不想对别人做出那样的行动。既然己所不欲,就勿施于人。
或许只是因为这样。
我不懂,这不是我懂的事情。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做著如此辛苦费力的事情?我完全不明白其中意义。
「有了。」
当思绪陷入迷宫时,我在视线前方发现一群魔物。
是雪地水牛的族群,可以看到拥有灰色毛皮的水牛在白色的雪地中彼此相依。如果刮著风雪,那身灰色会化为绝妙的迷彩,让冒险者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遭受奇袭,不过现在已经放晴。即使目前是晚上,它们又躲在树木阴影中导致很难看清,还是肯定没错。
雪地水牛会在森林中成群出没。
一片森林里只会有一个族群。
而且基本上,冬天时它们会待在一个地方很少移动,并在雪地里生育后代。
要是被这样的雪地水牛族群袭击,大部分的案例都是因为冒险者自己闯进了雪地水牛的地盘。
换句话说,提摩西他们和莎拉走散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这附近。
还有,莎拉的尸体也很有可能已经进了这些雪地水牛的肚子。
前世的水牛是草食性动物,但这里的水牛是肉食性。
「……」
我把魔力灌注到双手上。
或许没办法一口气打倒所有敌人,不过要靠先制攻击来尽可能减少数量。「『土刺猬(earthhedgehog)』。」
从我手中放出的魔术到达雪地水牛的脚边。
接著,大量如手臂般粗的尖刺从它们的脚边瞬间往上冒出,让十几只雪地水牛被同时贯穿,当场毙命。
「吼吼吼吼!」
突然受到攻击的雪地水牛群大吃一惊,一边警戒周遭一边开始动了起来。
「『土枪(earthlancer)』。」
我使用土枪把剩下来的雪地水牛一只只杀掉,这行为几乎是一种反覆流程。
雪地水牛为了找出敌人而乱成一团,等到发现我时已经死了大半。而且,发现我的那一只也随即跟著丧命。
到了只剩下几只时,它们试图逃跑。
然而为时已晚,我打从一开始就无意放过任何一只。
「『土枪』。」
我继续机械般地使出魔术,不消多久,现场已经看不到会动的物体。
如果它们早点逃走,或许还能留下足以形成族群的数量。根据它们突然受到攻击却不会立刻做出逃跑选择的反应,这些家伙果然不是野生动物而是魔物。战斗再战斗,直到明白无法打赢,才总算愿意逃走。真是好战又让人害怕的习性。
「呼……」
考量到莎拉可能就在附近,我自认动手时有避免波及周遭,不过,这样做是否有意义呢?
心里抱著这种疑问的我开始往布满水牛尸体的区域移动。
在几乎让人窒息的血腥味中,我走向被自己施放最初一击的族群中心。
「……」
那里有一座骨头堆成的山。
这些骨头来自被雪地水牛吃掉的猎物。几乎都是四足类动物的骨头,不过也夹杂著同样是雪地水牛的骨头,这些家伙连自己的同类都吃。
我在这堆骨头里翻找。
这些家伙似乎有把吃剩食物也留下来和骨头放在一起的习性。目的是透过把自己吃剩食物放在这里的行动,就能利用气味引诱其他动物和魔物前来,然后再猎杀那些作为食物。瑞杰路德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他可是在魔大陆上被视为deadend并受到他人畏惧的男人,这些水牛居然拥有设下相同陷阱的智慧,实在可怕。
不管怎么样,既然雪地水牛有这种习性,那么如果有今天白天才死掉的猎物,骨头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实际上,我有零零星星地看到一些状似人类头骨的东西。
如此判断的我继续拨开骨头,寻找目标。
所谓的目标是指莎拉的尸体,或是她身上的什么东西。要是能找到,我应该会满足吧。
「呜!」
搬开一块特别大的骨头后,我忍不住叫出声音。
因为我发现一个还带肉的人头,而且是认识的脸孔。
「密米尔……」
「counterarrow」的治愈术师。这颗头约有一半已经被吃掉,尤其是脸颊部分被吃得完全不剩。靠著有特色的额头以及只剩下一半的头发,总算还能判别。
「……呜……咳。」
我感到呼吸困难。
提摩西他们的确有明说密米尔已死。只是因为后来话题转到莎拉身上,所以自己把这件事给忘了。没错,他在这里是很正常的状况。
「……」
我和密米尔没说过多少话。
还能回想起来的事情,大概只有我们从加尔高遗迹回来,前往酒馆庆祝时,他曾经露出很尴尬的表情。
记得是因为他好像有想对我见死不救之类。
「…………」
我拿出原本摺起来收在背包里的束口布袋,把那颗头塞了进去。我想至少要帮忙带回去。
接著强忍眼睛深处传来的痛楚,咬紧牙关,继续在骨头堆中翻找。既然密米尔是这种状态,说不定莎拉也……
「嗯?」
我在骨头堆比较靠里面的地方发现一个戒指。
而且不只这个戒指,还散落著好些似乎是尸体原本带在身上的装饰品,数量相当多。
我没听说过雪地水牛会收集发光物的情报。
算了,可以推论出这些应该是它们吃猎物时掉下来的东西……不过,这是不是代表以前都没有人翻找过骨头堆深处?
「啊……」
在这些装饰品中,我找到一个东西。
是一个有著羽毛外型,自己曾经见过的装饰品。
「……」
也就是莎拉戴著的耳饰。
「呜…………唉……」
我叹了一口气,放松全身力气。
到头来,莎拉果然还是死了。
和提摩西他们走散,被雪地水牛持续追杀,最后耗尽力气成了食物。虽然在暴风雪中抱著绝望拚命想活下去,却力不从心……
「……」
无奈的心情来回窜过我的全身。的确,自己和莎拉的关系并不是那么要好。其实她是一个只要见到我,就会酸个几句或骂个几声的对象。
但是最近的莎拉和佐尔达特不同,并非那么尖锐又带有敌意,我也不会感到那么不愉快。对我来说,被她挑三拣四并不是那么痛苦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她的发言并非出自本心。
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并非真的讨厌我。
自己和她之间,一定有机会可以培养出良好交情。
「呜……」
我咬住嘴唇。
克制著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然后站了起来。
即使这不是想要的结果,不过目的已经达成,自己也得以满足。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只有收拾此处的残局,以及回到城镇。
「……呼。」
我一边激励提不起力气的身体,同时把雪地水牛的尸体聚集起来。靠我的臂力连拖动这些尸体都有困难,所以是使用土魔术来一只只分别搬运。
搬到骨头山旁边堆积起来。
原本若是有魔物闻到血腥味聚集而来也很正常,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其他魔物可能都晓得这里有雪地水牛的族群,还是因为单纯的偶然,什么东西都没有出现。
于是,我直接用火魔术点燃尸体堆。
周围充满肉被焚烧的味道,这味道并不好闻。
我选了几根适合的树枝丢进火堆。
还含有水分的树枝爆开并冒出一股烟,往上飘进黑暗的夜空。
用这个代替线香吧,这是悼念的狼烟。
「……」
我暂时抬头望著这股烟。
应该要有万千思绪,但不知为何,内心却空无一物。
所以我只是放空内心,望著眼前的火和烟,然后默默伫立。
「回去吧。」
过了一阵子之后,确定火势衰减的我喃喃自言自语。
现在动身,等回到城镇时想必已经过了黎明时分。如果冒险者公会已经开门,就去那里把密米尔的尸体和莎拉的遗物交给「counterarrow」的众人。
然后,回旅社睡觉。
这种时候,睡觉是最好的选择。
我一边盘算一边回过身子,这时……
「──嗯?」
似乎听到什么声音。
很像是水瞬间结冻时会发出来的那种声音。
是魔物吗?这附近有会发出那种声音的魔物?
不管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虽然多少是因为被尸体燃烧的声音盖过,但还有一段距离。
我猜,大概是被雪地水牛的血腥味吸引过来的魔物。
那么,立刻离开现场是最好的行动。因为该做的事情已经完成,赶紧脱离此地吧。
「……」
然而,我却有某种不妙的预感。
觉得彷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埋伏在暗地里,正虎视眈眈地准备对自己出手。这样的恐惧情绪支配了我的身体。
话虽如此,即使我观察四周,依然没有看到魔物的踪迹。
已经听不到先前的声音。现在只能听到树枝晃动声,或是树叶被风吹出的摩擦声等等自然声响。
为了确认,我抬头向上看。
「呜喔!」
下一秒,我反射性地跳向旁边。
只差一点时间,有某种巨大物体贴著我掉了下来。那物体具备压倒性的分量,让地上的积雪往上喷起。
就算视野被雪形成的帘幕遮蔽,我的预知眼依然确实捕捉到掉下来的东西。
是冰块。
有个巨大的冰块被砸到非常靠近我的地方。
要是刚才被那个冰块压扁,我会有什么下场?
我打著寒颤转过身子。
眼前出现山一般的影子。
看起来似乎已经活了几百年的粗大树干,茂密到几乎要遮盖住整片天空的繁盛枝叶,一个拥有这些的存在正移动著粗细和我身体差不多的根部,逐渐往这里逼近。
「……降冰魔木?」
我还以为自己走过魔大陆和大森林之后,已经看惯魔木。
但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巨大到这种程度的魔木。
这家伙的树龄是多少年?魔木是一种活得越久就会变得越强的魔物。
这棵非比寻常,彷佛从太古存活至今的魔木到底有多强呢……
我吞著口水,开始往后退。
与此同时,魔木用力甩动巨大的树枝。
虽然来得及反应,然而那树枝实在太巨大了。
我就像是被扫把扫中的小虫一般飞了出去,在地上滚得全身是雪。
「……呜!」
魔木有一瞬间停止动作。
不知道它要做什么的我抬头一看,可以看到树枝上正在产生某个物体。
是花还是果实?不对,是魔术。
那家伙又在树枝上制造出冰块。
这并不是我初次目睹魔物使用魔术,然而却是第一次看到巨大树木上有冰块逐渐被制造出来。
「唔!」
我立刻把魔力灌注到杖上,用冲击波打向自己的身体。
于是我彷佛成了被吹走的木片,成功脱离这个位置。
下一瞬间,冰块狠狠击中我原本所在的地方,树干发出巨大声响并断裂开来。
我在雪中翻滚,同时再度把魔力灌注到杖上。
使用的魔术是岩炮弹。
我注入所有魔力,瞄准魔木。它的身体如此巨大,当然不可能打偏。
然而反过来说,根本是过于巨大。
从魔杖放出的岩炮弹直直飞向降冰魔木,命中对方。
熟悉的炸裂声音虽然响彻周遭,魔木却没有停止动作。
我以全力使出的岩炮弹明明确实击中这家伙,结果却没有造成伤害吗?
这样想的我愣愣地看向敌人,这时火堆的光芒照亮了降冰魔木的躯干。
没想到这棵魔木的树干全都结冰了。
明明是一棵树,却穿著冰形成的铠甲。
而且,我的岩炮弹或许是被冰铠甲削弱了威力,是以卡在魔木树干里的状态停止下来。
岩炮弹没什么效果吗……该怎么办?用火?还是风?水?到底该用哪种魔术,才能让这棵魔木受到伤害……
不,等等。既然不清楚对方的强度,那么逃走才是比较聪明的做法吧。
这样想的我正打算脚底抹油。
然而在那瞬间,我的眼光却注意到一件事。
在降冰魔木的根部附近,有个被缠住的物体。
当我发现那物体呈现人型时,我的双脚停了下来。
看起来很眼熟。
「莎拉……!」
不知道为什么,莎拉出现在降冰魔木的根部附近。
她死了吗?或是还活著?
魔木通常会把猎物杀掉后再当成养分,不过也有一些个体会先剥夺行动能力,再慢慢把猎物活活折磨致死。
莎拉浑身是伤,身上多处呈现瘀青或肿胀,不过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受到什么能让我确定她死了的严重伤势。
她还活著吗?或是已经死了?
「嗯?」
因为有种不对劲的感觉,我定睛仔细观察。
于是,我发现在莎拉身处的那个高度挂著大量的尸骸。
有骸骨、开始腐烂的肉块,还有成了乾尸的拉斯塔熊……
其中有个东西特别显眼。
是雪地水牛,一只被树根缠住的雪地水牛正在挣扎。
恐怕是我先前没逮住的家伙。
那只雪地水牛虽然被树根缠住,还是为了逃走而口吐白沫拚命挣扎。
当然,因为树根缠得死紧所以无法脱身……
不过,可以看出这棵降冰魔木具备生擒猎物的习性。
说不定莎拉也只是昏过去了,其实还保住一条命。
「……」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救出她?
降冰魔木拥有必须抬头仰望的巨大身躯。
是一棵会让人觉得高楼大厦正是如此的大树,大部分树干还包著冰形成的铠甲。
老实说,我不觉得自己打得赢。
就算我使出岩炮弹以上的大规模魔术并打倒对方,莎拉恐怕也会遭到波及。
虽说幸好抓住莎拉的部分并没有冰铠甲,但是我能够办到先攀上去,再把莎拉拖出来,然后逃离的一连串流程吗?
在我评估这些事的时候,降冰魔木还是继续逼近,甩动树枝攻击。
「『火断(flameslice)』!」
我反射性使出魔术,把树枝截出一块正方形来逃过这一击,然后退到更后面。
接著是来自右边的树枝攻击,我也以同样方式避开。
于是,有冰块从上方砸了下来。
「……唔!」
话虽如此,既然已经知道会受到这种攻击,要闪避不是难事。
再来又是树枝攻击。
先右边,再左边。
「嗯?」
闪过树枝攻击后,我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因此慎重地观察魔木的动作。
只见黑夜中的魔木正要制造出一个冰块。
「……」
这家伙该不会只有这种攻击模式吧?
使用冰块砸向敌人。至于在制造出下一个冰块的期间就先用树枝攻击,把敌人扫倒。
它是不是只会重复这些动作?
「……」
我闪过好几次树枝和冰块后,这种预测成了确信。
当然,对方有可能还藏著什么杀手锏……不,这家伙充其量只是魔木。尽管体型巨大,但原本是相当于d级的魔物。
我不认为它有那么多种行动模式。
「……刚才『火断』有用吧。」
我在脑里记住「火断对树枝部分有用」这个事实,进一步仔细观察敌人,发现似乎只有粗大树干这段盖著冰形成的铠甲。
这是在亮处可以一眼看出的事情,大概是岩炮弹被挡下导致我有点吓傻吧。
「行得通吗?」
看来或许是因为对手过于巨大,让自己不由得畏缩起来。
一旦摸清底细,会明白这家伙只有两种攻击模式,充其量是个头较大,其实和一般的魔木无异。
「好。」
我低声自语,然后开始前进。
闪过冰块,用火断来切碎像扫把般挥来扫去的树枝。
说不定使用更有效率的魔术会比较好,然而无法确定魔木是否还藏有别招,所以要慎重地慢慢进行。
如此一来,降冰魔木的弱点变得更加明显。
这棵魔木因为过于巨大,只有几根树枝能够碰到地面附近。
在我确认到这一点,然后利用火断把那几根树枝从分岔处整个截断的那瞬间,彼此胜负已定。
魔木并没有逃走,不过也停止继续追击我的动作,而是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彷佛在装死。
我趁此机会靠近魔木的树根附近,一边评估被踩死的可能性,同时到达莎拉身边,切开树根,成功把她拖了出来。
「莎拉……!莎拉!」
「嗯……」
听到我的呼唤,她微微张开眼睛。
「咦?是谁?」
「我是鲁迪乌斯。」
「鲁迪乌斯……?」
「我来救你了。」
我边说话边把她背起,一口气逃离此处。
虽说树枝这种攻击手段已经被我夺走,但是并不保证它不会再砸下冰块,或是使出其他攻击。
不过呢,即使我在雪中辛苦前进,那家伙也没有表现出试图追击的反应。
我就这样继续往前跑,直到再也看不见魔木为止。
★★★
逃离那棵魔木后,大约过了一小时。
后来,我使用治愈魔术治好莎拉身上的伤。
伤势相当严重。
全身到处是挫伤和冻伤,而且还有好几处骨折。
尤其是右脚的大腿特别凄惨,骨头狠狠折断,大腿也整个肿起。我猜可能是复杂性骨折之类吧。
由于治愈魔术必须直接碰触患部才能发挥效果,所以我在治疗时让莎拉脱掉上衣和裤子,把手放在她身上。
「……」
原本以为莎拉又会讲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
或许对冒险者而言,这种事情根本是家常便饭。
毕竟依照受伤位置,身为治愈魔术师的密米尔有时候想必也只能像这样直接碰触才有办法治好。
不过,因为莎拉爬行过所以雪有渗进裤子内,导致贴身衣物也湿掉而变得有些透明,对我的眼睛有不良影响。
尽管我试著尽量不去看,但无论如何都会多少瞥见。
「我是被狂奔的雪地水牛撞到,掉进山崖下。」
「咦?」
「这是我脚骨折的原因。」
「噢……」
莎拉应该有发现我在偷瞄她的内裤,却没有提起这件事,而是讲述起她和其他人走散的经过。
我想她之所以没有遮掩,或许是想要奖赏我去救她。就当作是眼福吧。
毕竟最近几个月以来,对这方面也是睽违已久。
「我在雪地公牛族群造成的骨头堆中发现了你的耳饰,所以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咦?噢,那个吗?那个耳饰是魔力附加品,只要把羽毛前端刺进对方身上,就能让敌人暂时去追著幻影。」
莎拉一边摸著自己的耳朵一边说明。
也就是说,她虽然在暴风雪中被雪地水牛狠狠冲撞并受到大腿骨折的重伤,依旧靠著耳饰来逃过一劫吗?
「如果这里不是降冰魔木的地盘,我已经没命了吧。」
被魔物群袭击,大腿骨折。
即使如此她还是想办法击退一只魔物,结果却无法动弹,又因为暴风雪而无法看清周遭。为了抵御寒冷,莎拉在积雪中挖出一个洞藏身,还把箭矢绑在一起当成夹板,做了紧急处置。一个人满心不安地等待救援时,又遇上降冰魔木出现,连人带雪洞都被冰块压中,然后被抓。
以上似乎就是莎拉的经历。
「……」
换成是我,根本不会想到挖洞御寒,大概早就冻死了。
「我说,差不多可以了吧?」
我正在胡思乱想,莎拉用双手遮住前方并开口发问。
「啊,嗯。谢谢你。」
「你在谢什么啊……」
莎拉红著脸嘀嘀咕咕,然后把脸转开,穿上裤子。
我碰触治疗时,她的大腿因为骨折而发黑肿胀,现在则恢复成柔软又有弹力的状态。
是让人想要道谢的脚。那么,我道谢也是理所当然吧,不管怎样都是。
「……」
不过,刚刚好像有个不太对劲的感觉。
一种缺少该有之物的感觉。是什么呢?虽然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你的脚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没问题。而且已经不痛了,你看。」
莎拉在我眼前屈伸著脚。
既然不是治愈魔术失败,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是不是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例如耳饰掉落的地点之类……?」
「我觉得掉了的东西出现在哪里都很正常……啊,不过你一个人在这里倒是很奇怪。」
「噢……这也没什么理由,我从提摩西他们那里听说你失踪了……」
「啊,提摩西他们果然回去了?」
「不,那是……」
「嗯,我并不是在怪他们。以那个状况来说,那样做是理所当然……所以,大家都平安无事吗?」
「不,密米尔死了,尸体在这里。」
我明确地如此告知后,提起布袋。莎拉接过袋子,探头看向袋内。
确认里面的东西后,她先皱起眉头,接著露出悲伤的表情。
「是吗……大家知不知道这件事?」
「他们好像有确认密米尔已经死亡。不过我觉得至少要把尸体带回去,把他埋葬在城镇附近会比较好。」
「嗯,那样做,密米尔也会开心……啊,起码这个袋子让我来拿吧。」
「可以啊。」
莎拉紧闭著嘴,把袋子背了起来。
结果,我还是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
这样一来,只能丢著不管。我想大概不是能立刻解决的事情……
「那么,我们回去吧。」
「嗯。」
莎拉点点头。当她这么温顺听话时,就显得很可爱。很像艾莉……我差点回想起某人,赶紧甩了甩脑袋。
「我说啊……」
走了几步之后,莎拉主动搭话。
我回头一看,只见她脸上挂著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快要哭出来的笑容。
「谢谢你……来救我。」
伴随著这个笑容,她讲出口的发言是出自内心的感谢。
「……」
不知道为什么,这笑容让我看得出神。
我很想一直一直看下去。有某种东西在内心结合,让我产生一种彷佛过去行动全都获得原谅的心情。
自己被救赎了。
很奇怪,应该是我救了她,结果却不由自主地产生这种想法。
★★★
等我们回到罗森堡时,已经将近黎明。
莎拉在半路上有主动提议要在外野营,但是我想早点回到城镇,因此驳回她的提案。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和害怕和莎拉两个人一起露宿。
「啊。」
在罗森堡前方,熟悉的脸孔全部到齐。
是提摩西、苏珊娜,以及帕特里斯他们三人。
「鲁迪乌斯……和莎拉﹖」
「苏珊娜!」
莎拉一发现三人的身影,立刻跑了出去,冲进苏珊娜的怀里。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正打算要去找你呢!」
「是鲁迪乌斯救了我!」
莎拉对掩不住满脸惊讶的他们这样说道,然后解释起详细情况。
于是,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
他们都睁大双眼,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
「既然是昨晚……也就是说你从我们这边得知消息后,立刻就动身去救人?而且还一个人去?」
「呃……也是啦……」
「居然那样乱来!万一连你也死了,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因为受到斥责,我缩起身子。
「等一下!苏珊娜!你有必要那样说吗!」
这时,莎拉挺身挡在我前面。
苏珊娜看到莎拉的反应,再度睁大眼睛,然后搔了搔脸颊。
「……嗯,你说得对,这不是我有资格说的话。我只是有点惊慌失措……该怎么说,我很感谢。其实开口第一句话,应该要先谢谢你救了莎拉才行。」
苏珊娜似乎很尴尬。
或许她是觉得既然我一个人办得到,那么自己等人如果也在那时动身,就能够去找莎拉。
不过我是因为操作天候所以路上才能那么轻松;要是按照原来的状况,我想雪不会停。
「……不,身为队长,我也要向你道谢。」
提摩西握住我的手。
他没有露出平常那种柔和的笑容,而是以严肃表情看著我。
「如果莎拉没有活著回来,我真的会很后悔。谢谢你。」
「……」
「这个恩情该如何回报?你尽管开口吧。」
提摩西的手很温暖。
或许是因为我的身体很冷。
「不,你们不需要道谢。毕竟我也曾受过各位多次帮助。」
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总觉得说来说去,自己在各种方面都受到「counterarrow」众人的帮助。
正因为如此,得知莎拉失踪后,我才会自然而然地展开行动。
「所以,这次就当作彼此扯平了吧。」
我这样说完,勉强挤出客套笑容后,提摩西也看我一眼,然后换上平常的笑脸。
「是吗……是这样呢。那么,就算是以后也请多多关照吧。」
「是,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提摩西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接著以像是想到什么好主意的表情开口说道:
「对了,鲁迪乌斯……」
「什么事?」
「…………不,抱歉,没什么。」
他摇了摇头,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
其实我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提摩西原本想说什么,不过我并不打算继续回问。要是他真的讲出我推测的发言,虽然我会犹豫一阵,但想来最后还是会拒绝。
「……那,我回去了。」
「嗯,我们送你一程吧。」
「counterarrow」的众人似乎理所当然地陪我走回旅社。
时为清晨,城镇里还未看到居民展开活动。我们五个人很少交谈,只是在这种太阳升起,积雪反射出闪亮光芒,显得清爽舒畅的早晨里,一起踏著雪前进。
毕竟我已经筋疲力竭,莎拉也疲惫不堪。
其他三人大概想追问更多事情,但还是把我要回旅社这事视为优先。
就这样,我们很快到达旅社门口。
「到这里就好,谢谢你们。」
我回过头表示谢意。
「鲁迪乌斯……下次见!」
当我踏入旅社时,莎拉这样大叫。
仔细想想,她应该也是一晚没睡。而且跟白天悠哉帮忙除雪的我不同,她在刮著风雪的森林里遇袭骨折,因此受到剧烈疼痛折磨,体力想必严重消耗。
考虑到这一点,或许之前该斟酌野营可行性才是比较好的做法;然而如果我们那样做,说不定会和其他成员不巧错过。所以,这样是对的。
「嗯,下次见。今天请好好休息。」
「鲁迪乌斯你也是!」
「是。」
我对莎拉挥了挥手,走进旅社。
旅社的大厅很暖和,早起的老板或许已经开始准备早饭,弥漫著好闻的香味。
我通过作为餐厅的一楼,走上三楼的房间,在壁炉里点起火。
接著打开窗户想在房间变暖之前先稍微换个气,正好看到「counterarrow」一行人逐渐远离旅社。
然后几乎在我注意到他们的同时,其中一人回过头来看我。
我和莎拉视线相对。
她动著嘴巴像是在说什么。
因为其他三人都没有回头,可以知道莎拉没有出声。
到底说了什么呢……不懂读唇术的我无法分辨,总之只好挥挥手,目送她离开。莎拉似乎有点高兴地回过身子,追上其他三人。
关上窗户后,突然有一阵睡意来袭。
今天先休息吧,懒散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一口气睡到晚饭时间。
感觉今天可以久违地睡个深沉一觉。
我一边这样想,同时躺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