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钰穿着一身白色的制服,踏着军靴,脖颈上打着领带,稍有些长的发丝柔软地覆盖下去。
他长大了,容貌也变得更漂亮了,顾年想。
从当年那个漂亮柔软的孩子,变成了姿容端丽的青年。
让人觉得陌生又熟悉。
顾年还记得第一次见顾钰的时候。
顾钰那时还很小,怯生生地缩在顾夫人身后,大约是感觉到顾年对他的不欢迎,说话声音细声细气的,甚至都不敢正视顾年的眼睛。
当年是顾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顾钰,而现在两人的位置完全调转过来了。
在这一刻,顾年第一次切切实实地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在他眼里,时间一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忽快忽慢,情绪、年纪与境遇等因素都会导致对时间的感知不一样。
从养育中心到军校,再到军区,顾年没觉得时间有过得多快,反正日复一日,每一天都是重复的,枯燥乏味,没有什么改变。
除了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同伴一个个地离开,逐渐死去,但是顾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时间根本没有意义,顾年只需要服从命令,他不需要思考任何东西,也不需要考虑未来,只需要服从,服从,服从。
如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没有目标没有动力,只需要往前走。
而人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麻木,失去反抗的能力与各种情绪的感知。
仿佛他早已死去。
直到再次见到顾钰。
已经被冻结的,死去一般的时间终于又重新流动起来,整个世界从一片死寂的风雪皑皑悄然改变。
就在那些细小轻微,却又生机勃勃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顾年忽然意识到,或许奇怪的不是时间,而是他自己。
他被隔绝在了流动的时间之外。
顾钰也在打量着顾年。
他似乎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那双碧绿色的,如同名贵绿宝石的眼睛里分布着细小的血丝。
于是漂亮的绿宝石周围掺进了无序的杂质,从被捧着的精致天鹅绒布上跌落,变得一文不值。
两人相对无言,对视了片刻,顾年率先移开了视线。
顾钰走下台阶,与押送顾年过来的军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开始交涉。
在客气的寒暄完以后,那个军人重复了一遍对待顾年的注意事项,他不太信任地看了顾钰一眼,好心提醒道,“请一定要小心,他现在的危险性等级已经是最高了。”
顾钰谢过了他的关心,“我会严格按照流程来的,也会做好安全措施。”
他抬手从前面那个军人手中接过了顾年的锁链。
其实也不怪那个军人担心,顾钰的外表确实很有迷惑性,看上去美丽又脆弱,琥珀色的眼瞳柔软,说话的声音也极其温和,看上去过于温柔,完全没有威慑力。
尤其是与戴着止咬器的顾年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形成了强大的反差,何况顾年的眉眼又是带着几分锐气的那种。
“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那个军人瞥了一眼顾年,“毕竟是杀死同伴也不会流下一滴眼泪的野兽。”
“还请不要这么说。”顾钰打断了他的话,“不是只有让人看到的眼泪才算作眼泪。”
而后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
在那几个军人走好,顾钰才看向顾年,“二哥。”他问了声好。
顾钰引着沉默的顾年进入了医疗室的问询室,按照流程将他的手脚都用束缚带束缚住,又将锁链
不知道什么缘故,顾年在整个过程之中都显得异常温顺,甚至在换锁链的过程中还配合地抬起了头。
……
“有那么令人惊讶吗?”
顾钰看了一眼时间,“你已经沉默了五分钟了。”
他提醒道,“如果在问询过程中沉默超过十分钟,会被打分系统扣分的,这在条例之中已经算是不配合了。”
顾年没什么表情,他其实并不在乎评分的,反正无论评分如何,都已经没什么用了,情况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他还是出了声,“嗯。”
不知什么原因,顾年的声音带了些嘶哑,“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成为校医了。”
“是最近的事情,原本是要告诉你的,但是条例规定要对有亲属关系的S级保密。”
顾钰说了声抱歉,然后他指了指顾年带着的止咬器,“要取下来吗?测试过程中没有规定说要带着它。”
“不需要。”顾年的语气有些冷,“继续进行心理评估测试就可以。”
顾钰仍旧是温和的,他一点要生气的迹象都没有,“可我还想跟你谈些其他的事情。”
“关于二哥的心理情况,以及为什么宝石的溢出值会忽然跃升。”
他将双手都放在了桌面上,十指交错,态度柔软却又强硬。
顾钰并未多纠缠,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题,他的声线很特别,咬字时音色勾连,尾音平缓,半分攻击性都没有,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切温暖柔软的东西。
只是此时他说话的语气却不容置疑,“是因为查尔斯,对吗?”
作为程青君要监测这场心理评估的交换,顾钰通过程青君的权限调出了这件事完整的始末。
“在任务中,查尔斯因为意外发生了血脉暴动,你服从命令,杀死了他。”
“不是因为这个。”顾年显得有些烦躁,他说话的语速急促了些,“军区已经调查过了,系统分析数据得出的原因是我没有成功度过青春期,只是因为这个而已。”
“只是我运气不好,恰巧是夭折在青春期的那百分之三十里面的一个而已。”
或许其他原因造成的宝石溢出值跃升还可以通过心理治疗解决,但是在青春期很多失控本来就是没有来由的。
顾钰声音又轻又柔,“我知道,但是我认为系统分析出来的原因是错误的,虽然事实确实是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内,宝石监测到你的状态跟以往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
他顿了顿,看向顾年。
顾年没有出声,他一动不动,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顾钰接着以一种不容反驳的态度轻声下了结论,“你在为杀死查尔斯而感到愧疚与难过,这就是你逐渐失控的原因。”
顾年沉默了一会儿,否定了这个结论,“不对。”
他嗤笑一声,往后靠在椅背上,“只是杀死一个人而已,我还不至于软弱到这个地步。”
顾钰轻轻叹了口气,那双美丽的,太阳般的琥珀色眼睛流露出些怜悯,“会为杀死一个人而感到愧疚,这永远,永远不会是软弱的表现。”
顾年的神情轻佻而漠然,“如果你说的是正确的,我应该在杀死查尔斯之后就开始失控。”
顾钰垂下眼帘,声音并不算太大,但已经足以让顾年听得很清楚。
“这是因为你接受这个事实还需要一段时间。”
顾钰稍稍抬了抬下巴,轻描淡写地指出来一点,“在杀死查尔斯之后,你并没有什么实感
“这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并不真切,哪怕他就死在自己手上,哪怕血液粘腻的触感还仍然清晰,但要彻底认识到身边的一个人死去,不是一个瞬间的事情,它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可能需要几天,也可能需要几个月,”
人是反应迟钝的一种生物,接受一个事实需要时间,更不要说是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永远离去。
顾钰对这个过程很清楚,他在人们的祈求下,曾经亲手结束过许多人的生命,他对这其中的心理变化再清楚不过了。
顾年不再笑了,他只是低低道,“可我并不为此感到难过,你也听到了,杀死查尔斯的时候我也没有为此流泪。”
顾钰接上了他的话,“你当然不会感到难过,甚至在杀死他的那一刻,你也不会感到难过,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难过这种情绪不存在。”
它只是安安静静地在一层一层慢慢累积,直到达到一个度之后,悄然爆发。
“第一天的时候,你没有任何感觉,照常生活,还有可能觉得查尔斯仍然活着,甚至有时候在开口喊出他的名字之后,才会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在了。”
“第二天,第三天,直到不知道第多少天,才会清晰地认识到,他已经彻底死去这个事实。”
意识到一个人的死亡,从来不会是一瞬间的事情,哪怕那个人就死在自己手下。
需要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持续不断地提醒这一事实,这些事情有时候或许是一道菜,也可能是一件衣服,也可能就只是一束透过窗口的月光。
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察觉到死亡的存在,而悲痛也通常在这时悄然袭来。
从来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