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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择觉得京城的冬天非常冷。
尤其是对一个新巡城卫来说,他总是被指派了最冷时段的值守。
不过能来京城对他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好运。
父亲是关内道一个老兵,因为处置贵人们惊马被踏碎了双腿,贵人垂怜给他的儿子安排进了京城十六卫。
那可是京城啊,多少人向往之处。
张择也是如此,他虽然聪慧,但因为家贫耽搁没读书,走仕途公荐无门,从父业投军,边军军中地位分明,他这种小兵卒挣军功遥不可及。
他可不想像父亲那样熬一辈子。
突然机运砸身能来京城,他豪气满胸,他见过那个贵人,听到贵人的谈吐形容,他不觉得他比贵人差多少,甚至比贵人还厉害,他将来也能当一言改变他人命运的权贵。
但进了京城之后,才发现自己只是十六卫中一个街使,守了半年街角,年轻人就被现实磋磨的灰头土脸。
他没有家世,在权贵子弟遍布的十六卫中没有前途。
他聪慧能干,但靠着聪慧能干,也不过是给他人当差听使唤,没有人正眼看他。
直到那个元宵节,他又遇到了贵人。
比踏碎他父亲双腿的马匹的主人更贵的贵人,皇帝的宠妃。
这个宠妃他早有耳闻,卫军中,街头巷尾中,甚至乞丐们都在传说。
这个女人似乎是突然出现的,但宛如狂风一般瞬间席卷天地。
先帝活得太久了,久到各种光辉事迹都已经变得遥远,久到先帝做什么,世人也觉得无所谓,反正陛下总是英明神武。
但英明神武的陛下突然对一个女人神魂颠倒,言听计从,捧在手心里了。
蒋美人说金山公主用眼神骂她了,先帝就当众让金山公主给蒋美人执酒。
广平王见了蒋美人没有让路,先帝让广平王半年不得进宫。
蒋美人说要伸手摘星,先帝开始兴建一座新楼阁。
当然,张择也就听个热闹,然后跟着说笑唾骂抱怨几句,女人嘛,玩物一样,喜欢了自然要宠,只不过皇帝是用九五至尊的地位来宠,自然显得赫赫。
那一天元宵节,他一如既往又在街上要熬个通宵。
突然传来消息,皇帝和蒋妃微服私访与民同乐了,没有官兵清路,没有官员随从,没有禁卫簇拥,更没有龙驾仪仗。
甚至很多人不知道消息。
比如这条街的值守参军,皇帝和蒋美人快到了,他才接到通知。
参军脑子一片空白,回荡着内侍传达的命令,守好陛下,但不要坏了陛下和娘娘的兴致。
那要怎么做?
参军这辈子最大的阵仗是将街上的乞丐清理干净。
张择站在参军面前,一句一句的替他筹划,怎么不动声色的清理一些摊贩,用现场的十六卫换上去,又怎么将街面上布控,怎么将就近的十六卫家眷们调过来,充当街上民众——她们的确都是真正的民众。
事情就这么顺利的解决了,皇帝和蒋妃顺利来到了街上,享受民间之乐。
但他没有资格在场,说是微服私访,皇帝身边不可能真的不带兵卫。
他们这些守城卫没资格靠近,被赶去最外边守着。
他倒也没有失望,这是预料中的事,他就安静的守在街角的阴暗处,听着前方坊市传来喧闹。
他很高兴,想这次帮了忙参军能高看他一眼,比如提拔他当个队正什么的。
那样他就能结识更多的同僚,捞来更多的钱财,然后去行贿打通关系,这样话,年底应该能当个旅帅了吧。
或许明年能调动运作不再巡城,就算巡城也是在皇城,然后攀附更多权贵。
他站在昏暗的街边畅想着,然后一队人马走过来,簇拥着一辆牛车,参军也在其中,看到他,忙摆手示意跪下。
“圣人来了,圣人来了。”参军小声说。
原来皇帝坐着牛车来的?真是独特,他忙单膝跪下,低头不敢多看。
牛车并没有过去,而是停下来。
“今晚你们做的很好。”内侍细细的声音说,“让陛下看到真正的民间,又没有惊扰民众欢乐。”
参军也跪下来,大声喊:“是臣之职责!”
按理说说到这里,陛下的车就该过去了,但车内却有一个女声传来“你是怎么做的?”
参军愣了,他跪在地上也愣了,忍不住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到那辆牛车掀起帘子,一个穿着布衣的年轻女子正看过来。
他一时看呆了。
虽然在京城才半年,他已经见过了无数美人,看多了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特别。
但眼前这个美人,跟他见过的女人不一样。
他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她灼灼有神的双目?或者是没有娇羞,躲闪,炫耀,也没有好奇和探究等等复杂的常见的女子们的姿态?
她直视着眼前的人,眼神没有任何意味。
温柔,又莫名的威严。
参军跟他一样呆住了,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当然说不出来,参军这个废物只有一肚子草。
这是一个机会,张择立刻开口了:“我是这样安排的”
他将先前安排参军的话快速的说了一遍。
那女人的视线从参军身上转到他身上。
她看着他,听他说完,含笑点点头。
“很好。”她说,然后放下车帘。
牛车缓缓过去了。
他伏在地上激动地浑身颤抖,先帝捧在手心里的宠妃夸他很好,他得到更大贵人的赏识了,他马上就要一步登天了。
但,什么都没发生。
参军倒是没有嫉恨他抢了话,也没有提拔他,待他跟先前一样,不当回事。
宠妃更没有特意见他,赐他官爵。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他只是安排了一次护卫,对那种贵人来说,并不在意。
他想要更多的展示自己的机会,但他一个小巡城卫连靠近皇城的资格都没有,这位宠妃,也没有再带着皇帝微服私访。
但他的机会又来了。
那位宠妃不再是妃,变成了皇后,她设置了铜匦,广开言路,广纳人才。
他狂喜不已,不管是延恩、招谏、伸冤、通玄,他都投了,他无所不能,他满腹才干,他愿意为皇后效劳。
他甚至还很厚脸皮地提及了那次夜游的事,表明自己受过她的夸赞。
但,没有回应。
他以为或许这只是假象,皇后只是做做样子,并不会看这些投信。
但他身边忽然有两个同僚得到了提拔。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提拔,只是将他们调去了他们很想去的地方。
这两人激动不已,借着醉酒跟他吐露,是蒋后的恩赐。
“我只是试一试,没想到皇后真的看了。”
“皇后看了我写的账目,必然也认为我擅长计数,应该去曹仓参军手下做事。”
他如雷轰顶,比起这两人,他聪慧,勇武,有百般手段,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
这两个人都被她看到了,她怎么不看他?
他不停地投信,然后看着她权势越来越盛,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而他始终没有回应。
他想,他还是出身低微,没有家世人脉,没有万贯家财,她看不上他,认为他帮不了她。
他不再执着投书了,他开始继续经营,他花钱如流水,他渐渐升职。
他沉默寡言,他做事沉稳,最关键是,他对蒋后没有他人那般畏惧追捧。
他知道,蒋后有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不是她的人,想要除掉她。
果然,有人看中了他,点他进了千牛卫。
“或许有一天,你能为殿下助力,为大周安危尽力。”
他才不在意为哪个殿下助力,大周安危更无所谓,他只想看看,那个不用他的人后悔。
但可惜的是,他终于走到她面前了,她在地上摔的支离破碎。
他到底还是没机会问她后不后悔。
他真是遗憾。
先前传说是蒋后鬼魂作祟,他一点都不害怕,还想着,来的好,他正好见见,问问她。
没想到,此时此刻,真的,见到了。
张择跪在地上,感受着双耳嗡嗡,也感受着膝盖与砖石相撞带来的疼痛。
疼痛让他混乱的意识凝聚。
这是幻觉,这是假象,这些邪祟打着蒋后归来的旗号,必然也会用她的样子来迷惑人心!
他们对他耍这种手段,他难道会被一个幻术吓到?
张择脸色冰冷,他手撑住地,缓缓站起来。
头顶上有声音落下。
“张择。”她说,声音有些缓慢,似乎在思索,“我记得你。”
张择冷笑,这种把戏……
“你在三年里给我投了八十四封延恩、六十五封招谏、二十八封伸冤、四十九封通玄。”
张择撑在地上的手一滑,原本要起身的他再次跌跪,膝盖再一次装在石砖上,生疼。
疼痛在他全身蔓延,直冲向头顶。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投过的文书,每一次,他都在墙上画一道,密密麻麻,那面墙如今还被他移在了如今宽大的府邸内。
他心里牢牢记着详细的数目。
这是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她知道!她看到了!
不,这是幻觉,术士说过,幻境里,你看到的你听到的都是你自己心中所想。
那术士还说过,在幻境里的不要回应。
张择看着面前站着的女子,她穿着低等宫女那种难看的宫袍,但她的双目依旧灼灼,她腰背挺直。
张择有些眩晕,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晚,他冲进去,他要第一个抓住蒋后。
但迎接他的只是地上血肉模糊的尸首。
现在,那具尸首缓缓恢复凝聚成形,然后站起来,微微垂目看着他。
“我还想,你后来怎么不投了。”她说,打量他一眼,“原来是投了他人了。”
投了他人。
他难道想投他人吗?
还不是因为她!
张择只觉得身子颤抖,他嘴唇也在颤抖,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用我?”
眼前的女子笑了。
“当然是因为你资质平平啊。”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