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瓶巷中。
陈平安尴尬挠头,与那宁姚的兄长介绍了自己之後,就提着鱼篓进了灶房。
陈平安突然感觉胸口有些慌乱,好像心中窃贼被人逮了个正着,甚至於他都不太敢直视那人的双眼。
如今的陈平安,其实知道自己的喜欢,但碍於差距甚远,没敢表露出丝毫。
但他总感觉,自己好像在宁姚兄长的眼中,无所遁形。
进了灶房一看,才发现宁远已经做好了午饭,陈平安又急匆匆去了一趟二郎巷,从顾粲家搬来了一张桌子。
其实陈平安自己家里也有一张,但是四个角少了三个,不太好看。
顾粲跟他娘离开了小镇,两家的关系很好,借桌子一用不是什麽大事,之後还回去就好。
宁远见他这麽兴师动众,紧跟着也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候手上已经拿着一大包佐酒花生。
搁骑龙巷一间铺子买的。
他没买酒,因为身上还有十几壶桂花小酿,况且陈平安如今还不会喝,小妹宁姚更是点滴不沾。
陈平安搬来了三把椅子,饭菜上桌之後,又忙前忙后打好了饭,最後拉开居中那把。
少年腼腆笑道:“宁大哥,请坐。”
对陈平安来说,既是宁姑娘的兄长,也就是长辈,自然居中而坐。
他虽然没读过书,也认不得几个字,但这些小规矩还是知晓的。
宁远也没有半点扭捏,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
这一日的老宅子,宁姚在左,平安在右。
宁远这个同龄人,倒是成了长辈,好像有些格格不㣉。
不过他那一头枯槁白发,这‘长辈’看起来也有点像那麽一回事。
宁远吃菜极少,不是胃口不好,是他知道自己厨艺很烂,所以不怎麽动筷。
宁姚小口小口的吃着,原先在兄长面前夸夸其谈的她,在陈平安回来之後,突然就没了动静。
陈平安更是低着脑袋,只顾埋头吃饭。
宁远喝着桂花小酿,想着这饭不能就这麽冷着吃,所以随口问道:“陈平安,往後有什麽打算?”
黝黑少年抬起头,“齐先生要我勤加练拳,不瞒宁大哥,我要是懈怠了此事,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小妹忽然也开口道:“陈平安的长生桥被人打断了,想要活命,就得刻苦练拳。”
宁远没理会小姚,又漫不经心说道:“除了这个呢?”
“等你将来不再为生死烦忧的时候,你打算做点什麽?”
陈平安低下头,往嘴里扒了口饭,也看不清什麽表情,含糊不清道:“估计还是跟以前差不多吧。”
“阮师傅答应让我去铁匠铺里做事,要是我勤快一点,兴许能学成这门手艺,混个温饱肯定没问题。”
“要是没有意外,我会当个铁匠,日子应该也会越来越好,然後估计就跟我爹娘一样……”
“在小镇落地生根,娶个媳妇儿,能安安稳稳的过下去就知足了。”
陈平安这个回答,十分用心。
如今的草鞋少年,还没见识到外面的广阔天地,所以有这个想法再正常不过。
这种未来期盼,小不小?
很小很小,山下百姓里头,绝大多数都是这种想法。
但其实也很难,恰逢宝瓶洲乱世将起,等大郦铁蹄一路向南之际,山上山下没人跑得了,全都要被大势裹挟,汇㣉洪流之中。
光阴渡口上,儿女情长都容不下,更何况是娶妻生子,安稳一生了。
宁远不会因为他志向小,就看不起他,也不会因为知道他将来能站在极高处,就高看於他。
其实认真说来,宁远也憧憬这个。
寻一心爱女子喜结连理,养一双儿女,无大病大灾,平稳直到死去。
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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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说到底,哪怕是山上仙人,也难以达成这个。
如那剑修魏晋,似那风雷园刘灞桥,都是宝瓶洲的剑仙胚子,还不是困在情之一字,昼夜都似鬼打墙。
这还只是男女之情,远不到娶妻生子丶平安一世的地步。
宁远瞥了小妹一眼。
少女有些心不在焉,只顾着对付碗里的米饭,愣是没有别的反应。
宁远忽然给陈平安倒了一杯酒,认真说道:“陈平安,小妹宁姚之事,多谢了。”
不待陈平安反应,他就自顾自端起酒碗,满满一杯下肚。
陈平安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端起碗,紧跟着一口饮下,只是草鞋少年头一回喝酒,给呛的半天接不上气。
“宁大哥,没有的事,不是我救了宁姑娘,其实是那位陆道长,是他将宁姑娘送到我这儿的。”
“那疗伤的药方,也是陆道长开的,我只是抓了几次药而已。”
“况且那头搬山猿……要不是宁姑娘帮我,我早就死了。”
宁远嗯了一声,摆了摆手道:“具体缘由,不用你说我都知晓,陆道长那边,今儿个我也去见了他。”
“但一码归一码,该道谢就道谢,不过只是道谢的话还不够,你若是有需要的,只要我有,但说无妨。”
陈平安看了一眼对面之人,宁姚有感,也抬头与他对视一眼。
像两个窃贼,做贼心虚一般。
宁远觉着好笑,要是手里有那照影之类的宝物,定然要将这幅画面记录下来,只等来日方长,在将来的某一天取出翻看,就成了经年留影。
“我暂时也不会离开小镇,既然如此,此事就先搁置。”
随後宁远开始给陈平安灌酒。
小妹在一旁劝了几句,但他不为所动,还瞪了自己妹妹一眼,後者也就没有再说什麽。
陈平安已经喝下四碗桂花小酿,连连摇头说再也喝不下了,不巧此时,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讥讽笑声。
宁远略微抬头,看向隔壁墙头上,那个宋集薪正蹲在上面,咧着嘴,毫不掩饰那份鄙夷。
“陈平安,你居然会喝酒?你居然敢喝酒?!”
“你知不知道,前阵子我路过老槐树底下时候,那些毒舌妇是怎麽说的?”
“那杏花巷的马婆婆,说你爹死的那天晚上,就是喝多了酒,结果在回家路上,也就是廊桥到骑龙巷的这麽点距离。”
宋集薪说到这,还模仿了一下,他两眼一翻,好似‘昏厥’一般,直接朝他那院子摔了下去,很快又再度爬上墙头,蹲在上面露出玩味神色。
“啪的一声,你爹就失足掉进了龙须河,还是最深的那一处,再也没能爬上来。”
到底是喝醉了,宋集薪话还没说完,陈平安就倒在了桌子上。
宁姚脸色难看,宁远则拍了拍她的手,“把陈平安弄屋里去。”
然後他几步走到那院墙下,抬头看去,“宋集薪。”
宋集薪咧嘴一笑,“兄台可在陈平安家里寻到宝物?”
“不是我说,你还是来我这一趟看看,这段时间来了许多的外乡人,带走了一大半宝物,已经剩不下多少了。”
“陈平安家里,你就别指望有什麽好东西,那些外乡人里,就没人进过他的家门。”
宁远视线落在他手里的摺扇上,问道:“你这摺扇,卖不卖?”
宋集薪愣了愣,看向自己手里之物,难不成这把从骑龙巷随意淘来的破扇子,还是一件仙家法器不成?
他顿时猛拍大腿处,差点给自己拍下墙头,大笑道:“卖!怎麽不卖!”
紧跟着他又伸出一指,“猜猜我开了多少价,猜对了,我就白送你!”
宁远摇了摇头,“你先给我看看,让我过过目。”
宋集薪当即递给了他,後者接过之後,也没怎麽端详,甚至不曾将扇子打开。
然後宁远就突然给了他一巴掌,力道并不大,使用的是巧劲,既不让宋集薪摔落墙头,又让他原地转了半圈。
宁远随手就把摺扇插进了他的屁股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