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与寒冷脱不了干系,梁也的目光停在杨今空荡荡的脖子上许久,竟然想要生气。
又冻红了。
杨今没有站在小卖店正门口,而是站在侧边,小卖店里的孙娴看不见他。
梁也问:“怎么不进去?不认识我妈?”
杨今没说话,镜片后一双漂亮的眼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梁也这才注意到杨今的右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痣,就停在下眼睑的尾巴处,藏匿在下睫毛里边,若隐若现的,好特别。
梁也没忍住,上前拉过杨今的手腕,一言不发将他拽走。
梁也不知道去哪里才是安全的,去死胡同也会被路过的人看见,铁索大桥下边也是公共空间,方老师死前跟他说的话在脑海中反复上演,方老师对他说,保护好自己,还有三中那个孩子。
梁也一路走到三职高的围墙外,那个他翻墙进去,然后遇到方老师的地方。
梁也松开杨今,三两步就攀了上去,骑在围墙上朝杨今伸手。
杨今只是抬眼看了他片刻,就退后两步,助跑后用力跳上来,抓住他的手。
梁也以为自己的发烧尚未痊愈,不然怎么心跳又失速。
失速,不是因为杨今抓住了他的手,而是因为,他没对杨今说为什么要翻墙,没对杨今说要进去做什么——
为什么就这样无条件信任他。
三月,天黑得晚了一些,梁也在前,杨今在后,他们穿梭在尚未暗下的天色里,在无人的校园里,在不远处偶尔传来的人声后,每一步都是胆战心惊。
呼出的气不再形成白雾,北风也停止,没有什么横亘在他们之间,胆战心惊也行,劫后余生也好,失而复得也罢,梁也非常清楚此刻自己的心脏是因为什么而跳动。
终于,梁也拐到电工教室,从窗户伸手进去反手开了门。
方老师死后,电工课被取消,因为谁都不想来电工教室,大家都说这里边有传染病。最危险的地方,成为他们最安全的庇护所。
杨今跟着他进了电工教室,梁也拉上窗帘,又转身把门反锁上。反锁的声音“咔嗒”一声,在半黑的夜里格外清脆,似拨片触动琴弦,音符就要随即荡漾开来。
太黑了,梁也看不见杨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好似有些急促的呼吸。
很想上前拥抱他,在黑暗里。
梁也伸手进裤兜里掏烟,想要抑制住这奇怪的冲动,点烟时手却一直颤抖,火苗对不准烟头。
“你怎么了?”杨今问。
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又冷又有韧劲儿的声音,多么特别。这么特别的声音,终有一天,会因为同性恋的身份消失在世界上吗?
方老师说过的话,方老师跳下来的瞬间,方老师的血在雪地里炸开,戒同所,电击……这些画面在梁也脑中闪过,他克制不住地代入杨今,也代入只能眼睁睁目睹杨今死亡而束手无策的自己。
香烟和打火机从梁也手中坠落,梁也扔掉了香烟,上前一步,神经质一般伸手拉开杨今的衣领,将火光靠过去,想要查看是否有电击的痕迹。
杨今整个人被吓了一跳,浑身一抖,一下子后退三步,说:“你干嘛啊。”
梁也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度代入,拉人家衣领的行为和流氓有什么区别。他赶紧熄灭火光,后退几步,与杨今拉开距离。
黑暗里,有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梁也猜测是杨今在整理自己的衣领。
梁也想要解释些什么,比如为什么忽然带他来这里,为什么扯他衣领,但这些事情他都想不明白,他又从何说起。
衣物悉索的声音消失,教室里安静了一会儿。
杨今可能是在等他说话,没等到,就小声问了一句:“怎么了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让梁也再一次想要抽烟,更想上前抱住他,抱住他不让他再消失,不让他被抓到一些可怕的地方,局子里、戒同所里,甚至是地狱。
“到底怎么了啊,梁也。”杨今又问。
梁也却置若罔闻,他脑子里全都是他幻想的可怕画面。
他问:“你他妈……去哪儿了?”
杨今顿了片刻,反问:“你在找我吗?”
梁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感受杨今在黑暗中注视他。虽然看不见,但梁也知道他眼神一定充满恳切和期盼。
“你在找我吗?”杨今又问了一次。
梁也不回答。
“我不见了,你……你着急吗?”杨今的声音开始抖了。
梁也不回答。
杨今似乎也知道他不会回答,沉默起来,颤抖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很明显。
然后梁也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听到他说:“梁也,你在关心我吗?”
沉默几秒,又轻声说:“关心我又为什么不说呢,梁也。”
梁也听到一点点哭腔,意识到事情不对,不自觉上前两步靠近他。
“哭了?”他问。
杨今不回答,他就捡起地上的打火机,点亮,果然看到镜片后杨今红了的眼睛。
红着眼的杨今再次问他:“你在关心我吗?”
好学生都这样说话吗?梁也一时间哑口无言,也止不住猛烈跳动的心脏。
找不到圆融的回话方式,梁也只好硬生生把话题翻回去,转而问他:“你到底去哪儿了?”
沉默了一会儿,杨今才回答:“我去澳门了,我爸爸在澳门做生意,他出了点事儿。”
“啥事儿?”梁也下意识问,问完又意识到这是在窥探别人隐私,改口道,“严重吗?”
“没什么,不严重。”杨今没再多说。
什么事儿去得这么急?去了这么久?他说的是真话么?万一这是他和杨今的最后一面怎么办?
梁也觉得很烦乱,很想抽烟,又倏地想起杨今好像说过不止一次,抽烟不好。
他低声骂了个操,走到墙边,靠着墙卸了力,坐在地上。
然后他就听到脚步声,不一会儿,杨今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又明目张胆。
梁也无力在意他们之间过近的距离,只想把脑中的混乱梳理清楚。
斟酌片刻,梁也问:“你家里知道你……的情况吗?”
杨今听懂了,沉默片刻说:“不知道。”
“你害怕的是这个吗?”
这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杨今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嗯?”
梁也补充:“那天,在铁索大桥下边,你说你比我更怕,是怕你家里人知道?”
“……是的。”
“知道了会怎样?”
杨今沉默。
梁也追问:“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吗?”
沉默如巨大的雾笼罩这间教室,梁也扭头,他看不见杨今,却能感受到杨今此刻的落寞,甚至悲伤。
很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