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怕!”
曹府,书房,曹大良翻看着卷宗,曹景云跪在案台前。
“这是有人眼红,爹你马上就是班头,有人想要从中作梗,用两年前的事情,把水搅浑。
爹,两年前,他们没扳倒咱们,等爹当上班头,他们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怕他们这次要拼上命来跟咱家斗。”
听着儿子的话,曹大良合上卷宗,看向他。
“你学会说话后,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话说清楚。
有人?什么人?
快手常?步快楼?马快刘?还是崔主薄、王典吏、韦更头?”
曹景云怔了一下,支支吾吾的答:
“是周榆,他不知道怎么的,一个更夫,非要查状元街的事儿。
那状元街的女鬼,好死不死,都是田茸的模样,现在还没什么,可继续查下去,万一查出来些什么……”
曹大良见他言语又模糊起来,怒喝一声:
“不会说话就滚出去!”
这一声如同重敲铜钟,震荡的桌上卷宗都散落一地,曹景云被这么一喝,嘴里终于是有了条理。
“我怕那田茸的鬼魂真的回来报仇,把两年前的事情又搅起来。”
曹大良哼了一声:
“说了半天,你不过是怕鬼寻仇。
当年的案子已经结了,岭南城的律法只管活物。
这么一件小事,在你言语之间,我曹大良好似要与天下为敌。”
曹景云还是害怕:
“爹,我真的怕,这个案子一直没什么人管,现在周榆一去,竟然认真查了起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状元街的背后,真的是那女鬼在汲取阳气、积蓄力量,伺机报复可怎么办?”
曹大良看着曹景云这幅样子,只恨自己当初管不住老二。
“怎么办?怎么办!你遇到点事情能不能像个男人!
有怀疑你就带人去查,你踏马捕役的身份是干什么吃的?让你天天去喝茶的?
记清楚,你的官役身份是岭南军和官府交换来的,老子把这个位子给你,暗里得罪了多少人?
为了你的前程,老子自愿给人当刀子使,你上任第一天屁事儿也没干,晚上还来老子跟前哭哭啼啼,丢人现眼。”
啪的一声,曹大良一巴掌把桌子拍的陷下去:
“妈了个巴子的,再为了这点陈芝麻烂谷子来烦老子,老子把你的位置还给周榆,再把你发配去岭北的雪原充军。
给老子滚出去!”
曹景云出了书房,走到自己房间的这段路,心底的委屈不断上涨,最终沸腾。
点蜡烛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一只手篡紧,指甲已经陷进肉里。
蜡烛的火光照亮桌上的刀,反射出曹景云的脸。
“爹说的对,我是捕快,有官役的捕快。”
曹景云看着刀光反射出的自己:
“修行之路,财侣法地,我不缺钱,我有手下,我有武功,衙门距离姓曹不远。
爹,既然你让我来解决,儿子就做给你看。
状元街住的都是些秀才,他们至少定然会有几个人通过科举入仕。
只要我解决这件事,几年、十几年后,有了官身的他们,都会记得曹家的恩情。
这次,我不是曹家的累赘,我将扬名立万!”
当天夜里,从梦境出来的周榆和陶枕又回去巡街。
他们没有遇到鬼怪,但陶枕看到了消散的阴煞之气,这是鬼怪死亡时会发生的现象。
太虚幻境对现实产生影响,已经不是第一次,陶枕还在惊奇,周榆已经习惯。
两人商议后,周榆让陶枕先不要去接近槐市,给他两天时间。
陶枕不知道周榆要做什么,不过两人合作至今,已经有了些信任,她一口答应。
这天清晨,陶枕回了太平客栈,周榆去内城接人。
望山客栈早上门口的人不少,大门的左侧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是层层叠叠的包子笼子,冒着腾腾热气。
桌子旁边还有一口铁锅,解开盖子,里面是白花花的豆腐脑。
打理摊子的是个包着头巾的年轻姑娘,聚过来的人不少,但她手脚很是利索。
颠倒蒸笼,把包子扣在油纸上,用一只手打包的时候,另一只手在碗里用葱花、酱油、香醋等打底,舀上一勺豆腐脑。
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却干练的像个老师傅。
周榆没有多看,径直走进酒楼。
乔木在性命缺口里告诉他,自己很好找,基本上到了地方就能看到。
但周榆在酒楼里看了一圈,没瞧见一个像是乔木的人。
又用性命缺口挨个查了身份,还是没有。
他干脆通过性命缺口再发出消息:
“乔木,我已经到了,你在哪儿?”
“我就在门口,你没看到我吗?”
周榆迟疑了一会儿,退回门外,看向正有说有笑的招呼客人,手里动作也不停的姑娘。
“乔木?”
正忙活的姑娘听到有人喊她,回眸一笑。
“吃点什么?”
摊子忙了几个时辰才收起来,周榆也想帮忙,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确实没啥干活儿的天赋,这辈子也就止步于劈柴了。
最后收摊的时候,周榆终于帮了上了点忙,他把工具和桌子搬回酒楼,虽然只是苦力活,但心底还是挺高兴的。
忙完这些,周榆终于能好好看看乔木。
山里的妖狼,勤劳的包子铺姑娘,这之间已经不是变化大不大的问题。
“怎么?不习惯啊?”
“你让我习惯,那多少有点难为我。”
两人走在街上,乔木解开头巾,露出盘起来的长发,她又把长发解开,折起来一部分缩短到齐肩的位置,用一根木簪子固定好。
“呼,轻巧多了,老板娘说不能让头发掉在食物里,让我干活儿的时候非把头发盘起来,又包起来。
规矩真多。”
听着乔木的抱怨,周榆好奇:
“你干活儿怎么这么利落?”
“学的呗,这是老板娘开的条件。”
乔木回忆了一下:
“老板娘要我必须会一门手艺,让我不靠任何人,可以把自己养活了。
而且有了手艺,就有工作,有了工作,就不会胡思乱想,见人就咬。”
她瞄了一眼周榆,嘿嘿一笑:
“老板娘还说,我这样的妖怪,进了城很容易被男人骗,人类循着繁衍的本能,发展出的名为情爱的手段,是最要小心的。
老实说,我光是想象就犯恶心,恐怕全年都在发情的兔子精都接受不了。
不过这世道,谁又说得准明天的事情,我要是鬼迷心窍,你得负责打醒我,用一切手段,除了真的打我。”
周榆让她放心:
“你们老板娘纯属戏听多了。
什么人鬼殊途、人妖绝恋,都是讨不到老婆,天天盼着女鬼来吸自己阳气的书生编的。”
乔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又问: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周榆指向内城的出口:
“你都进城了,总得有个住处,我们去租个宅子。”
乔木哦了一声,周榆又问:
“做人的感觉怎么样?”
听到这个问题,乔木没立刻回答,反而思索了一阵,答道:
“挺新鲜的。”
她看向周榆,伸出手摸了摸周榆的脸蛋:
“原来这就是你,皮肤好糙啊。”
她顺着脖子往下抚摸,周榆觉得有点不自在,后撤了一步。
“你还是多学点吧,我们人的社会,不是夫妻关系的男人和女人,不能乱摸对方。”
乔木嘁了一声:
“我以为凭我们的关系,可以无拘无束一点,没想到还是要受世俗的桎梏。”
周榆摆摆手笑笑:
“人就是这样,规矩可多着呢,不过等习惯了,就会发现这城里的世界,可比你天天窝在山里有意思多了。”
周榆很快在东城租下一间宅子,一进的宅子,月租二两银子。
放在流水县,这个价格简直是抢劫,即便在流水县的内城,同样的宅子也只需要一半的价格。
好在他如今身兼数职。
衙门役卒、流水县柴帮的卧底,岭南城柴帮的猎妖队成员。
三份工资,除去练武的开销,能存下不少。
敲定房子的契约,周榆带着乔木直奔东城北面的河谷。
岭南城的柴帮和流水县城的不同,因为能从周围六个县城进口柴木,不需要太多樵夫。
山田、林场的种植,山货的搜寻和捕猎,再加上挖矿,这些构成了岭南城柴帮的主要收入来源。
其中山田、林场和矿场是最主要的收入,稳定且长久。
岭南城的锻造行业不像流水县的火窑,太过分散,没能把矿山抓在手里。
而没能拿下矿山的代价,就是需要依附柴帮存在。
岭南城的格局复杂,但往大了看却也简单。
山里的事情柴帮管,水里的事情排帮管,城里的事情官府管。
不同于流水县柴帮驱散瘴气的营火,岭南城的柴帮有更先进的手段。
他们直接在山里搭建城寨,让手底下的人可以长时间不回城里。
因此即使靠近中午饭点,河谷也看不见几个人。
周榆看到槐树后,从槐树后迈着大步子,测量距离,估算位置。
“乔木,这里。”
确定位置,周榆朝着乔木招手:
“能不能从这里找到什么线索?”
乔木走到周榆旁边,俯下身子,很快就皱起眉头。
“气味很杂。”
她捂住鼻子:
“三股味道交织在一起,其中两股都是鬼,一个年轻,伴着泥沙的味道,是女鬼。
一个苍老的男鬼,像腐烂的木头,臭不可闻。
第三股味道,和万寿教的异木香很相似。”
周榆听到这件事又扯到万寿教,琢磨起来:
“恶鬼收集阳气,在槐市上卖给万寿教,那个女鬼就是恶鬼给小鬼捏造外形时参照的原形?”
听着周榆的猜测,乔木站起身说起槐市:
“这地方是槐市?老板娘跟我说过一点,槐市是岭南城绝对不能招惹的地方之一。
太多人、太多妖怪,需要有这么一个黑市存在,你要到槐市抓他,估计难。”
周榆点头:
“意料之中。”
回去的路上,周榆遇到了巡街的孟衍。
“周榆,我正找你呢。”
孟衍看到周榆,立刻小跑过来,又瞧见周榆身边的姑娘,顿觉好奇。
“这位是?”
周榆看了乔木一眼,解释道:
“望山酒楼新招的面点师傅,做包子有一手,刚来岭南城,没地方住,我俩就凑合银子,一起租了个房子。”
孟衍有点不相信这话,看向乔木,后者点了点头。
“我的手艺可好了,你是衙门的人吧,要是能集体订餐,我可以给你们打折。”
孟衍点头:
“好啊,明天我去尝尝,只要味道好,肯定经常照顾生意。”
他随后又话锋一转,看向周榆,嘴角勾起,眼神意味深长:
“你们就孤男寡女的,共处一个屋檐下?”
周榆摆摆手:
“你这话说得,那些一个大院子住好几户的该怎么算?”
孟衍叹了口气:
“行吧,真羡慕你和连山,身边总是不缺姑娘。”
他接着说:
“曹景云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他去见了好几个部门的头,要成立个专门的捕快小组处理状元街的事儿。
我、你、连山,都在他要的人里,自己的人一个不出,选的全是咱们流水县来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
周榆寻思了一下说:
“这件事我刚刚查到些线索,若是能早点解决,也是好事。
你刚刚说连山怎么了?我记得是他站班皂隶,他这行还能碰得到女人?”
站班皂隶隶属于衙门的“三班”体系,属于比较古老的职位。
三班体系分别是站班、捕班和壮班,在周榆的记忆里,管连山的工作就属于站班皂隶。
具体工作内容很杂,上头需要的时候负责跑腿,开庭的时候负责值守,上头出巡的时候负责开道。
正是周榆前世看到的古装剧里,那些在升堂的时候喊一声“威武”的黑衣衙役。
看到周榆的困惑,孟衍顿时露出一副“你不懂”的表情:
“连山兄弟生的俊俏,好几个姑娘托我打听他有没有婚配,只是我有些不同,连山兄弟这职位枯燥的很,以他的本领,为何要干这个?”
周榆也不明白,不过他觉得管连山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又问起孟衍:
“曹景云要我们什么时候集合?”
孟衍把答案脱口而出:“尽快。”
中午,东海酒楼,曹景云摆了一桌酒席,桌上除他以外,还有周榆、孟衍和管连山。
这个所谓的,专门解决状元街案子的捕快小组,一共只有四个人,三个来自流水县城。
“周榆,你昨日的话让我醍醐灌顶。”
酒席上,曹景云看向周榆,举起一杯酒:
“我先敬你一杯。”
喝完后,他接着说道:
“官役我暂时不能还你,这领南城不比流水县,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等你在东城站稳脚跟,我一定把官役身份还你。”
他又看向孟衍和管连山:
“你们的前途,也无需担忧。”
“孟衍,你有一身好功夫,我还听说,你喜欢上一个内城的姑娘。
听说你为人正直,不收受贿赂,连店铺给的孝敬都没要。
可一个月九百文钱,这个收入想要在岭南城立足,多少差点意思。”
孟衍的脸色沉了下来。
“管连山,你的职位选的着实不对,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
你一身好武功,师傅还是大名鼎鼎的镇山龙,岭南城谁见了不敬他三分?
可作为他的徒弟,你却是个被呼来喝去的站班皂隶,师傅恐怕脸上无光。”
管连山直接发问:
“不要弯弯绕绕,你想说什么,直说。”
曹景云没有急着回答,他看向周榆:
“周榆,你的话我昨天晚上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谁愿意天天走一条会碰见女鬼的街道?
哪怕一身气血强悍,不惧鬼怪,终究是悔气。
我特地走访三班六房,借来你们,不为别的,就是要让你查,我全力支持你解决这个案子。”
周榆听到他说这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出自己的发现。
“我查到线索了,有了一些推测,按照目前的情报,犯人驱使鬼怪夺走书生阳气,然后在槐市上出售。
曹景云,你作为捕快世家出生,应该听说过这个地方。”
曹景云听到槐市,点了点头:
“如果线索真的指向那里,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阳气这种东西,恐怕也只有槐市能买卖。”
他看向有点蒙圈的管连山和孟衍,解释起来:
“这座城里,不只有人,还有妖、鬼等非人之物,槐市就是属于它们的黑市。
每到夜晚,槐市就会开张,据说那里可以买到你要的任何东西,别说是人,妖和鬼都能买到。”
孟衍好奇:
“衙门允许这种地方存在?”
曹景云呵呵一笑:
“怎么可能,槐市不受衙门控制,衙门好几次想要把槐市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