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噼啪??“
腊月二十三,在爆竹和带着笑意的惊呼中,伴随着阵阵催促,在仪真县郊往扬州府和码头去的三岔路,再往里走二里的地方,热热闹闹开了罗。
“老板你快点儿,别磨蹭了,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老板那鞋底子是不是又厚了?怪不得她走不快!”
“快点快点,汤圆都包好了,赶紧开张咱们好下锅呀!”
......
方荷左手挽着戴帷帽的娜仁,右手挽着梁娘子,活似三个螃蟹,慢吞吞从客栈内出来。
她的刘海早就蓄长,被绾进瓜皮帽里,露出了银月似的面庞。
修饰过后过于英气的剑眉,与刻意画得凌厉些的眸子,中和了她过于精致的鼻头和小嘴儿,加上喉间特地贴上的喉结,叫她变成了个清风霁月的小公子。
这会子樊小公子左拥右抱,看得那些伙计们别提多羡慕了,不由得催促声更急。
这年头,男人活得还没女人潇洒,他们往哪儿说理去。
听他们酸溜溜的催,方荷眉峰一挑,笑得风流肆意。
“催什么,你们老板我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就是吉时!”
“不赶紧说几句好听的,蹭蹭老板我身上的好运道,回头汤圆里的彩头你们可就别想了!”
梁娘子把她推到大门口的牌匾下头,轻嗤,“你就吹吧,你哪儿来的好运道?”
方荷笑嘻嘻冲梁娘子眨眼,“我能遇到阿姐,还能给咱们客栈找到如此美貌多才的老板娘,谁敢说我运道不好!”
梁娘子:“......”油嘴滑舌的,一点好都不学!
想是这么想,但梁娘子唇角的笑意却怎么都落不下去,轻哼了声,跟娜仁站到一边,抓住垂下来的红绸。
方荷把梁娘子吹没了电,得意冲酸溜溜的伙计们龇出两排小白牙,就哄人的本事,让他们先出来也没用,学着点儿吧。
众人:“......”要不是今儿个小年,他们高低得套老板个麻袋不可。
方荷先前往樊家庄子上去的路上,和娜仁一起路过此地,眼尖发现隐约有座农家小院。
走近了看,发现像是很久没人住了。
她请梁娘子和秦叔帮着打听了才知道,好几年前这里住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一家子。
可惜货郎得了重病,一家子无以为继,只能回到乡下老家去过活。
这宅子离码头不算近,离去扬州府的官道也有点距离,做买卖的不乐意要,买宅子的又觉得偏,才只能一直放着。
但方荷觉得正合适,离官道太近,她怕碰上南来北往的官员,还不敢买呢。
至于做买卖嘛,酒香不怕巷子深,余生还那么长,她又不急着挣大钱。
得知方荷愿意买这座小院,对方急着用钱,一百两银子就连着后头近两亩地的旱田一起卖给了她。
方荷跟娜仁和梁娘子商量过后,把小院的围墙扒了,留下先前的几间屋子收拾出来做柴房和厨房。
又在旁边起了一座二层小楼,连买地带盖房子花了二百三十两。
仪真县在扬州府下面的县里算是条件好的,又近水,四通八达方便行商们来往,这价格不算贵。
省下来一点银子,本来方荷还想去官府,把旁边空着的荒地也买下来,往后好扩张。
一问才知道,宅基地一亩竟然要十八两银子,比水田就便宜二两,她算了下那片荒地的面积,到底没舍得。
因为客栈小,方荷也舍得花钱,一个月房子就起好了。
再加上那些小哥哥小姐姐们,有擅长算账的,有口灿莲花擅长砍价的,还有出身前朝贵族底蕴颇深的,客栈一天一个样儿的变着。
一进腊月,客栈就修整一新。
方荷一看,那干脆就年前开张。
要是有买卖,能早点攒钱买地基,没买卖也可以借着客栈开张,不引人注目地一起过个热闹年。
大家都很心动,方荷一说培训过关,他们连小年都等不及过完,紧着就叫人算好了时辰开张。
方荷拉住垂下来的红绸,在大家紧张又期待的注视下,扬声客串了一把司仪??
“爆竹声声财气旺,鸿运当头事业兴,三二一??开业大吉!”
她和手握着手的娜仁并梁娘子一起用力,将牌匾上的“天涯客栈”四个字露了出来。
原本还酸溜溜的伙计,还有抿唇在一旁笑的姑娘们都欢呼出声,互相贺喜。
方荷不让他们叫主子,叫他们喊老板,喊梁娘子老板娘,喊娜仁大掌柜。
老板说了,只要大家认真干,不只有钱可拿,客栈的干利都有他们的一份,相当于他们都是小掌柜。
他们都没吃过画出来的大饼,这会子是真心感到喜悦万分,都有种总算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安心感。
因为太激动,欢呼声不由得就大了几分。
一辆从码头处缓缓而来的马车,听到动静,停在三岔路口的边儿上,探着脑袋往这边看。
赶车的高壮马夫吸了吸鼻子,闻到了淡淡的爆竹气息。
他冲马车里的人笑道:“老爷,听动静,好像是有新客栈开业,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马车内坐着的是自荆门老家出门拜访老友,顺道准备一起过年的周培公。
马夫也兼职护卫的周二道:“新客栈好歹没人住过,够干净,应该也没什么人,还清静,万一于先生出门访友了,咱们多住几天也无妨。”
周培公闻言,有点心动。
他天性好洁,在家还好说,出门在外总因客栈里各种各样的不洁味道休息不好。
“那就过去看看。”周培公也掀开帘子看了眼,脸上带着浅笑。
“正好叫咱们碰上了,也是缘分,今儿个怕是到不了小于村,在这里过个小年也不错。”
周二笑着诶了一声,赶着马车拐上了去天涯客栈的路。
而此时,方荷和娜仁、梁娘子......还有始终安静站在娜仁身后的云生站在旁边,依然带着笑看众人欢呼,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再也没有什么要命的规矩约束着他们,自然是想笑就笑,想闹就闹。
即便生活没有以前养尊处优,但为自己而活的每一天,苦都透着甜。
眼见快到中午,方荷起得晚,没吃早饭,有点饿了,这才准备提醒大家去做饭。
但她还没开口,云生突然道:“来人了!”
嗯?方荷肚子都暂且顾不上了,眼神放光看向远方隐约能看到的肥羊......不,是马车。
她赶紧拍拍手:“好了好了,小伙子们,姑娘们,咱们来客人了,赶紧准备着!”
梁娘子:“......”不管听多少回,她总觉得这丫头有点做老鸨的潜质。
但其他人并不这么觉得,大家虽然安静下来,神色却肉眼可见得更兴奋了些。
天天忍着想套老板麻袋的冲动,培训了那么久,好歹肥羊......咳咳,客人来了,他们不好好发挥,都对不住他们磨薄了的后槽牙。
周二赶着马车,远远就看见地上还没收起来的红绸和天涯客栈四个字,心下稍稍放松,不由得叫马车快了点,很快就到了客栈大门前。
“哟,这位爷您一看就气宇不凡!”林辰再次凭着自己的腚开别人挤上前,冲周二热情道。
方荷:“......”
她一脸怀疑人生地看向梁娘子,她说这话的时候,有这么骚气吗?
梁娘子翻个白眼,摇曳着拉娜仁回去守柜台。
娜仁因为脸破了相,身板也不像汉人,不喜欢跟人应酬,她身后云生也沉默跟了进去。
林辰叫人帮忙拉住马,热情跟周二搭话。
“爷可是赶巧了,我们客栈新开张,今儿个不管是打尖还是住店,都有优惠,上房只需要一两银子!”
周二:“......”你们明抢多好呢,还给我们一间房住,也是怪好心的。
周培公从马车里笑着跳下来,满脸调侃。
“我们瞧着不像冤大头吧?身上也没什么油水,可住不起黑店啊!”
要是在扬州府府城,上房要五两银子也没人说什么。
可仪真县的价儿,周培公与老友书信往来大概知道些。
县里头的上房约莫着才八钱银子,这又不是码头边儿上,一两银子跟明抢也没甚区别。
林辰赶忙解释,“咱们可是正经买卖人,这位爷别误会。”
“一两银子包了您二位的早饭,而且您进去看看咱们的房间就知道了。”
“咱们洗漱用品全都是用得上好的,而且被褥一天一换,屋里一天两回打扫,还了香的,比扬州府的客栈住着还舒坦呢。”
方荷不敢把后世的东西苏出来引人注意,可这个世道有的东西,她都做买卖了,自然要做到最好。
比如被褥套一层被罩,方便拆洗。
屋里打两组衣柜,放上木头衣架,可以挂衣服。
洗漱和方便的地方连上竹管,直通后门处的夜香桶,免得往外抬,还方便夜香郎收走。
后院有好几组石臼,用木头和绳子固定在上面,做了脚踩的简单洗衣台,也不叫大家干受累。
房间里,洗漱的香胰子、牙粉、猪鬃毛牙刷都做成小份,一日一换,这都是加分项。
能在这种地方住客栈的,多是南来北往的行商,缺钱的就少,他们更图一个省心。
一句话,对挣钱,方荷从来不会敷衍。
果不其然,周培公听了这话,频频点头,连周二脸上的惊疑和警惕都落下去了。
他们过来住新客栈,图得不就是个舒心么?
要这么说,一两银子一天,他们还是愿意住的。
林辰叫人把马车安置好,顺便去喂马,引着二人往里走,脸上还有点委屈呢。
“而且咱们客栈里不光住着舒坦,每到了饭点儿,还有节目提醒大家用膳呢。”
“这价儿非常良心了,按我们老板的话说,我们这都不挣钱,最多就挣个口碑。”
“哦?你们东家是本地人?”周培公感兴趣地问道。
北方人都称呼主家为东家,只有南地某些地儿,才管商号的东家叫老板。
林辰目光闪了闪,笑着点头:“可不是,我们老板就是仪真县人,原本跟着家人在扬州府。”
“后来家里人去世,就回来老家守着老宅过活,又不想坐吃山空,这才起了个营生。”
周培公听着林辰说话,很放松地踏入了客栈。
一进门他和周二就闻到了好闻的花草香气,叫二人都不由纳罕。
南地哪怕没有北方冷,这时节普通人家也养不起鲜花,这家老板倒是有本事。
也没看见有鲜花,只柜台和与之相对的小高台上,摆着些普通的万年青盆栽,哪儿来的花草香?
周培公年五十三,十九岁便做了官,才致仕不足两载,以他多年为官的城府,也没急着问。
眼见林辰能说会道,还一脸委屈,周培公失笑之下,叫周二先去交了对方要求的十两押金。
他气定神闲坐了下来,等着对方说的汤圆和赠送的小年饭。
等周二回来,汤圆并着四喜丸子,将军过桥,水晶肴肉,拌干丝,龙须春卷,还有一大碗文思豆腐汤,把桌上摆了个满满当当。
负责上菜的伙计笑道:“今儿个我们的汤圆里有彩头,贵客用的时候慢些吃。”
“若得了彩头,今儿个咱们就送贵客一场好戏。”
周培公失笑,他做官多年,甚至连宫中的大宴也有幸参与过,什么好戏没看过。
周二也只念叨:“那还不如给我们免些房费来得实在呢。”
伙计嘿嘿笑,“我们老板说,叫贵客高兴是应当应分的,可也不能做亏本的买卖。”
“您就当花一份儿银子买了双份的舒心,四舍五入也等于省钱了不是?”
周二:“......”
周培公被逗得大笑,“好,那我们倒是要看看能不能吃着彩头了。”
“要能得着彩头,好戏无所谓,老夫倒想与贵东家喝上一杯,天涯比邻处得遇有趣之人,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方荷饿得不行,去后面偷吃?炸好的小银鱼去了,掀开后门的帘子进门,就听到了周培公的话。
她好奇地探了探脑袋,看到一个蓄着中长美须的老人家,瞧着气度不凡,颇有些像方荷曾经见过的那些官员。
她立刻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除了县令这种小官,其他当官的她敬谢不敏。
虽然她印象里没这人,但万一有人见过她在康熙身边,她却没注意到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到了,前几天她竟然做了跟康熙亲嘴儿的梦。
气得她醒过来就给自己一嘴巴,直骂自己没出息。
好不容易要开始过逍遥日子了,只要稳住能够躺平的收支,她马上就给自己和梁娘子选合适的小哥哥带回家,只盼着最好下辈子跟康熙都别再有任何孽缘。
方荷把负责往屋里端菜的半大小子樊易喊到身边。
“你来,待会儿你去跟林辰说,叫他打探打探,两位客人是做什么的。”
这群小孩子都是在北蒙没了爹娘的孩子,也不想要曾经的名字,既已新生,干脆都跟着方荷如今的姓改了名字。
樊易闻言,清脆应了一声,进门把菜送进一层他们用餐的小包间,就跟林辰说了。
等人到齐,留了一个先吃过的伙计在外头候着,其他人都准备开吃的时候,林辰才匆匆自外头进来。
他凑到方荷耳边:“应是当过官儿,我溜须的时候他们都没否认,只说已经是白身好几年了。”
“我看那老头儿身上有点郁气,应该没说谎。”
方荷微微松了口气,那就行。
好几年前原身还窝在御茶房,就算那客人能进宫,也肯定不认识原身,就更别提现在乔装过的她了。
放心下来后,方荷便开始张罗着叫大家先吃汤圆。
她起身,毫无老板包袱地挖挲着胳膊,学林辰那样撅开别人,先给梁娘子,娜仁和自己抢了三碗。
一坐下,方荷就摩拳擦掌,舀起一个汤圆就往嘴里塞,含糊着催促。
“快快快!谁先抢到彩头,谁接下来一年发大财哦!”
“哟,我吃到了!”有人突然扬声道。
方荷刚撑起来的小脸儿更鼓了,她赶紧咽下汤圆,“谁?谁欧得这么不做人?”
众人:“......”欧是啥意思?
林辰哈哈大笑,指着外头,“是那位周护卫,人家要老板陪着出去喝一杯呢!”
“你快去,剩下的汤圆我们替你吃了!”
方荷:“......客栈新规矩,老板卖艺不卖身,不陪酒!”
大家都被逗得边吃边笑。
梁娘子既好奇又促狭问:“你有什么艺可以卖?”
连娜仁和云生都抬起头来看她。
方荷噎了一下,抢着又往嘴里塞了个汤圆,“我......能呲!”
众人:“......”快出去吧您呐!
方荷是被梁娘子推出来的。
好不容易遇上个应该没见过方荷却又当过官的,正是考验方荷演技的时候。
要是连未曾谋面的官儿都骗不过,往后也别出门了。
江南这地儿别的不多,就是致仕后的官儿多,要不是娜仁早前就安排好了这边,其他地方没有准备,他们都不会来江南。
周培公一抬头,就见个身着墨绿长袍的年轻人,从小包间里踉跄着出来,满脸不忿,脸上忍不住挂了笑。
这客栈到处都非常有意思,东家……………老板应该也是个有趣的人。
方荷很快就一脸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模样,从柜台里端出一个白瓷酒壶,笑着走过来。
周培公提前笑着起身,冲方荷拱手。
“周昌,字培公,见过樊老板。”
方荷笑着上前,压着嗓音道:“小子樊绍辉,见过周先生,先生叫我书玉便可,千万别客气。”
周培公示意周二接下酒壶斟酒,自个儿端起一杯,笑着打量了下眼前的年轻人。
见她目光清正,笑容疏朗,颇有些潇洒不羁在身上,周培公心下点头,这性子很对他的胃口。
他捋着胡须笑问:“书玉的字可是出自韦应物的《郡中西斋》?这字倒也符合公子如今的悠然。”
啊?
方荷愣了下,她一个半文盲......实在没听过啊!
她讪讪举杯:“先生折煞我了,小子哪儿有什么悠然,只是想着书中自有颜如玉,想娶个美娇娘罢了。”
当然,黄金屋要是也能有就最好了。
周培公和周二:“......“
两人都忍不住大笑。
周培公甚至笑得直摇头,自嘲冲方荷赔礼。
“是老夫的错,许是老夫这几年不得意,倒有些着相了,才觉得旁人都如老夫这般自扰。”
方荷知道这身体的酒量不好,准备的是度数非常低的青梅酒。
她喜滋滋跟着喝了一杯,无所谓地挥挥手。
“瞎,瞧先生说的,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能庸人自扰,那就证明先生身体好得很,衣食无忧,才有工夫寻思别的不是吗?”
周培公:“......”这小子是在骂他吃饱了撑的,闲得慌吗?
方荷也觉得可能这宽慰有点阴阳怪气,赶忙又斟了杯酒端起来往回圆。
“我一喝酒就爱乱说话,您别跟我计较。”
“您看我这样的小子都能娶上美娇娘,可见只要心里有梦,处处都是机会,先生万不必自扰,起码您还有才华,多著些流芳百世的书也不错啊!”
上辈子退休的干部不就爱写字著书吗?
耿舒宁在她酒店里,做了好几次这种退休干部沙龙聚会呢。
周培公听得脸上笑意更深,但笑着笑着,却从方荷这过于直白朴拙的话里,品出了些许人生真意。
心中有梦,处处都是机会吗?
他思及自己在山东任布政使时的不得志和辞官后的郁结,蓦地就有些嘲笑起自己。
他活了这把年纪,竟还没有个胸无点墨的小子明白人生的道理,也真是白活了。
等周培公用完了小年饭,周二出门去于家门上递帖子,他进了小客栈的上房。
闻着依然好闻的花草香气,周培公坐在干干净净的书桌前,突然灵思如泉涌。
这回周培公来找老友,是因那位已经入道的老友,与扬州巡抚以及江宁曹家都有来往,可以知道朝廷更多消息。
他先前就已经从信中得知,如今大清正因三道沟一事与高丽起了争端,也已令佟国维和索额图北上与罗刹谈判。
可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周培公心下便清楚,应是起了波澜,他心下略思量了一下大清如今的局势,猜测应当跟漠西脱不开干系。
他虽已经辞官,但除了饱读诗书外,还自幼习武,可谓文武双全,身体也一直很好,很难在老家呆得住,为国为民报效朝廷的心从未谈过。
如今胸中开阔,当下笔走蛇龙,一封饱含了效忠之心的条陈迅速跃然于纸上。
等周二回来后,告诉自家老爷,于老道确实不在家,被请去了江宁,参加小曹大人的践行宴。
得知曹寅即将归京,周培公催促他,“辛苦你跑一趟江宁,找到于老道,将我的条陈给他,让他帮忙请曹寅替我递上去。”
曾身为从二品大员,即便他对官场那一套人情往来始终不太认可,可曹寅是个人精,这点面子应该会给他。
曹寅进京时,还差三日便是康熙耕礼的日子。
虽龙抬头时才下过雪,但这些时日日头还不错,天儿也稍稍暖和了些,街上的人不少。
曹寅问来接他的家丁,“近些时候,京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家丁想了想,道:“自打正月里奴才给您递了信儿,也没啥大事儿。”
“哦,对了,宫里多出来一位章佳常在,是正月里才晋位的,却还在乾清宫没挪地儿。”
曹寅留在宫中的消息渠道传信给他了,已经听过这位新晋的宠妃。
是顾问行从内务府刚过小选的宫女里挑出来的,一入乾清宫就得到了盛宠。
这都封了常在,还住在乾清宫?
曹寅不自禁有些纳罕,他得到的消息说,这位常在也没甚出彩的地儿,性子也软。
唯独能说道的便是书读得比旁人多些,在乾清宫基本上没什么动静。
万岁爷竟喜欢这样的?
他思及先前皇上南巡时,曾在御前伺候的那位方荷姑娘,更想不通了。
不应该啊,他家主子就喜欢他这样爱说会笑的,女人受宠的也是宜妃那样张扬的,什么时候喜欢过小家碧玉?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离京太久,有些不了解他家主子爷了,如此倒不急着入宫,先回府中休整。
万岁爷亲耕要忙的事儿不少,不定有时间见他。
曹寅打算先仔细了解一下京中如今的情形,等亲耕礼结束后再入宫不迟。
到
了亲耕礼这日,康熙从先农坛一回宫,就从李德全那里得知,太皇太后叫他回宫后去一趟慈宁宫。
哪怕曹寅已经在乾清宫候着,他也只能先去慈宁宫,以防皇玛嬷找他有急事。
妃嫔们竟也都在。
康熙在门口,就听到端嫔和僖嫔正酸溜溜地挤兑章佳氏。
皇贵妃病了没来,贵妃面色不好看,垂眸子不吭声。
惠妃和荣妃也很安静,只有德妃一脸无奈地温柔帮章佳氏说话,宜妃似笑非笑在一旁看笑话。
见康熙进来,端嫔和僖嫔赶忙住了口。
除了贵妃、惠妃和荣妃外,其他人包括德妃和宜妃眼神都亮了,娉婷软语地蹲安行礼。
康熙上前扶了一把脸色略有些发白的章佳氏,“身子不适就早些请太医瞧瞧,别硬撑着。”
章佳氏脸上带了些许羞涩。
孝庄含笑道:“叫你过来,是要跟你说件喜事儿。”
“章佳氏闻着殿内的点心有些犯恶心,叫太医来诊了脉,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自打去年三月到现在,宫里也许久没有喜信儿了,也该叫你早点知道,高兴高兴。”
宜妃微微眯了眯眼,德妃手中的帕子也微微发紧,众人心里滋味儿都不怎么好受。
自去年冬天开始,除了德妃和宜妃、万琉哈常在,并端嫔、安嫔偶尔还能被万岁爷召幸,剩下的恩宠都给了章佳氏。
她们都不知道多久没见过万岁爷的笑脸儿了。
德妃声的小公主才刚满月没多久,十一阿哥没满周岁,十二阿哥也才还没百日呢,也不可能遇喜。
她们都摸不着皇上的边儿,真怀了老祖宗敢喜吗?
孝庄看着殿内表情不一的妃嫔,脸上笑意不变,只要玄烨恢复正常,别又闹毛病,他临幸谁她才不管。
得不着恩宠只能证明自己无能,她巴不得都换着花样儿,好叫这钻了牛角尖的孙儿彻底忘了方荷。
康熙淡淡笑着坐在孝庄下首,“确实是喜事。”
孝庄笑着问他,“既然章佳氏有孕,不合适再待在御前,你看看哪个宫里比较好?”
见康熙微微蹙眉,孝庄坚持道:“万寿节后就是选秀,我精力不济,你皇额娘也不爱操心这些事儿,我想着叫贵妃和四妃一起张罗这事儿,保管叫你身边少不了人伺候。”
康熙微微颔首,看了眼德妃:“皇玛嬷说的是,既如此,就迁入永和宫吧。”
宫里其他妃嫔对章佳氏怨气都不小,章佳氏却不像某个混账那般能应付得来。
还是去脾气性子都比较温和的德妃那里,日子能更好过些。
宜妃含笑嗔怪道:“万岁爷一有好事儿就只记得德妹妹,倒是把臣妾等人都给忘了。”
太后被逗笑了,“你那里有小九一个皮猴还不够?他正是对外头好奇的时候,冲撞了哪个,都得找你算账。”
等德妃所出的小公主会走,章佳氏都生了,倒也不怕冲撞。
宜妃笑着讨饶,其他人也恰到好处地说些讨喜的话,逗太后和孝庄开心,殿内气氛很快就热闹起来。
康熙脸上也噙着笑,等出来慈宁宫的大门,进了皇辇,他脸上才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一潭死水,丝毫未见又要做阿玛的喜悦。
等回到乾清宫,看见曹寅他才稍微高兴些。
“叫你早些回来,你竟敢拖到年后才启程,朕看你是念着乾清宫的板子了。”
曹寅在皇上面前一点都不见外,嘻嘻笑着打了个千儿。
“这奴才可就委屈了,奴才可是为了给万岁爷请回来一个能人,这才迟了些。”
说完,他就把周培公几番修改过的条陈呈给了梁九功。
康熙打开一看,很快眸底就露出了精光。
「草民深感有负圣恩,每愧不敢眠,竟徒劳困囿心......实不应当。」
「直至离荆门访友,得遇拓达小友,妙语生花,启草民于谈笑之间......」
「草民以为,高丽与罗刹,应异而待之......高丽无理,大清国强,自该扬大清威名,亦可震慑漠西。」
「罗刹地处偏寒,亦非百姓乐居之地......不妨虚实诈之,稍加退让,缔结盟约,再待良机,处置家贼。」
康熙仔细看完周培公的条陈,高兴得连喊几声好。
“朕知培公才思不输明珠,奈何当初在莱登受挫,性子又过于耿直......朕当时忙于水师之事,没顾得上,想起来便遗憾。”
等到事情过去,周培公官都坚持辞了,他身为皇帝,礼贤下士也得有个度,却是无法强行要人回来。
“如今他可算是想通了。”康熙笑着点点曹寅,“你小子总算还做了点好事,那就由你跑一趟。’
“你替朕传旨,封他为......盛京右司郎中,兼任按察使一职,令他坐镇瑷辉城,辅佐佟国维和索额图与罗刹谈判一事!”
曹寅赶忙讨饶:“奴才就知道,您就知道心疼宫里的娘娘们,肯定是不会心疼奴才的,所以啊......”
他露出个促狭的笑,“奴才提早就把培公给请来了京城,多亏了扬州府一位老道帮着劝了几番
,培公瞧着倒是比先前知变通了些。”
康熙来了兴致,“哦?培公归乡后的际遇倒是不凡,不管是乡野小子还是得道高人竟都被他碰上了?”
“朕南下的时候,倒没见着几个奇人,就光见着气人的了。”
说完,他心底猛地怔忪片刻,眼神下意识想往角落转,但微微一顿,到底也没去看。
曹寅丝毫没发现,只以为是说江南那些不懂事的文人呢,露出个谄笑。
“奴才不辱使命,如今江南盐引法已成,那些望族和文人世家还不如盐商在江南的话语权高,往后您再南巡,再不必生一肚子气咯。”
康熙不动声色笑着点头:“好,若还碰上叫朕生气的,到时候朕就扒了你的皮做灯笼!”
等曹寅告退后,康熙一个人在弘德殿坐了会儿。
在晚膳之前,他带着魏珠去了景仁宫。
魏珠有些不解,这也不是孝康皇后的冥诞,皇上怎么突然到景仁宫来了?
直至进了景仁宫,康熙并未往主殿去,反倒绕去后殿的东偏殿。
一进门,魏珠就愣住了。
偏殿?全是他阿姐曾经用过的物什,就连那扇被茶水泼脏了的屏风也在。
他脸色煞白,抖着心肠在门口就跪下了。
私藏御前物件,哪怕是放去了乾清宫外库,也是犯规矩,被打死也喊不了冤。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干爹有没有被连累……………
“朕记得,今日应该是你阿姐的生辰,对吧?”康熙并未有算账的意思,反倒淡淡问。
魏珠愣了下,赶忙磕头下去,“回万岁爷,是。”
芳荷生于三月十三,康熙是三月十八,他平静地点燃了三炷香,插入了无字牌位前的香炉中。
他们也算有缘,只可惜情深缘浅。
方荷生前不曾为自己庆贺过生辰,他在她死后才知他俩生辰只差五天。
“你去门外守着。”康熙淡淡道。
等魏珠在门口站定,康熙特别平静地看着那牌位,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说,张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再开口,话里的意思叫魏珠惊得后背全是汗。
“荷儿,朕......放下了,陵寝内的骨灰,朕叫人取出来,撒在了京城外的山上。”
她像个小地鼠一样闯进了他的心窝子,却也一直向往着外头,是他一直在强求,也该放她自由了。
“朕得承认,还是有些不甘心,有时恨不能你只是逃了,哪怕是躲起来逍遥快活去了,好歹此生我们......”他话稍稍一顿,脸上露出点无奈的笑意。
“只怕你就是还活着,以朕的身份,此生也得辜负你。”
“所以朕将你从妃陵送出来,放你离开,也好叫你这小混账念朕点好,等朕来生不做皇帝了,咱们再续前缘,可好?”
香
烟袅袅,直至最后一缕烟雾散尽,殿内始终寂静无声。
康熙笑着点头,“你不说话,朕就当你答应了,朕也不必再惦记着你,只盼来生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