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毛熊疆土,较能理解这个横跨两洲的巨熊,为什么更在乎欧人身份,不光是种族文化,地理上的精华之地,都偏向西方,首都莫科跟人家贴脸,周围密密麻麻划分州市,反观远东,地广人稀,显出头重脚轻之感。
若非西伯利亚大铁路贯穿东西,勾连经济,维持影响力,此国的过去未来,都将截然不同,而莫科正是这条交通动脉的起点,终点在海参崴,罗学云等人乘坐的跨境铁路,算是这条全世界最长,真正万里之遥的铁路支线。
罗学云直达腹心,正是奔着擒贼先擒王的势头。
众人下榻之处是陈宏业介绍的当地中档旅馆,按属性算是友谊宾馆一类,乐意接待外国客商,安全干净,饮食洗浴独卫齐备,相较莫科酒店、乌克阑酒店这些豪华酒店,胜在价格实惠,成为普通外国人的首选。
美中不足的是只提供当地菜式,火腿三明治面包罗宋汤等等,西方饮食不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套,对中式顾客显得口味太重,不容易消受。
华商若要吃正经中餐,得去当地燕京饭店,作为前两国友好见证的高级饭店,非但能解国人思乡之情,也是外国佬体验神秘东方菜肴的好去处,虽有各种困难,到底是吭吭哧哧就这么一路经营下来。
罗学云站在队伍中间,由吕林陈宏业跟旅馆交流,咕噜咕噜忽然起了争执,把一楼路人目光都吸引过来。
“什么情况?”
“好像是付款问题。”范兴宗勉强解析,道:“店家只收米金、马克、英镑,吕林就说出租车司机都收卢布,为什么他们不收,还是不是一个……”
“问问他们,软妹币收不收。”
范兴宗向吕林传话,得到否定答案。
罗学云伸手入兜,取出几张米金递给范兴宗,一行人总算能进到房间,而不是在大厅耍猴。
“什么道理!”一进屋,吕林就忍不住发牢骚,道:“别人都收他不收,这不是欺负人么?”
陈宏业脸色同样难看,沉声道:“我的问题,大伙就是听说这些店名声不错,有保障才来住宿,没想到这些人不讲规矩,居然趁火打劫,看你们来的人多时间晚,笃定天黑之前你们不敢折腾,才咬着卢布不收。”
“天黑怎么了?”吕林问道。
“天黑街面上很乱,安全得不到保证。”
“街溜子?”
“黑-帮,带铁器都是轻的,有枪才正常,动辄勒索财物,危害性命。”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吕林惊道:“俄警不管么?”
“朋友们,得转换思维,不要拿咱们种花家的情况代入其他国家,现在形势复杂,谁都缺钱花,能保白天的安稳已经是尽职职责。”陈宏业摊手道,“当然,白天的安全也是相对的,外国商人是默认的肥羊,你们若是摆摊设店,他们也会直接要钱的。”
吕林郁闷道:“焅,敢情我们累死累活,东奔西走,是替他们赚钞票啊?”
“那倒不至于,总是还有可观利润在的,否则大伙疯了,千里迢迢到异国他乡给人家上供,事情不好做倒是真的,倘若真是随便发财……”陈宏业指了指天花板,道:“旅馆也不会不收软妹币。”
陈宏业的逻辑有些绕,但大伙还是听明白了,如果钱很好赚,随便赚,一带多,老乡跟老乡,华商绝不是现在这样零星的结果,而国人多,国货多,国币就连带受欢迎,当地人也不敢随便开宰,不给陈宏业面子。
给大家伙说明情况后,陈宏业就走了,他来的时间长,已经在本地混熟关系,在朋友家入住,不光自在些,成本更低。
他走后,吕林等人便凑过来,向罗学云询问怎么办。
“分两队,一队跟我去各个市场看看实地情况,一队着重打听有实力的销售商,不拘哪国人,只要能吃下我们的货,就留下联系方式。”
“罗总的意思是我国人也行?”
“当然,按照陈宏业的说法,阿斯泰市场不是有很多我国人租赁的商铺,若是他们有实力,何妨跟他们合作。”
吕林揉揉脑袋:“若是我国同行,自己应该有调货的能力,何必跟我们合作,只赚销售的钱。”
“如果他们有调货的能力,就不是我们的目标客户。”罗学云笑道,“术业有专攻,我们批量供货能获得更便宜的集中价格,还能送货上门减少负担,这就可以帮很多商家解决后顾之忧,全心全意琢磨怎么把货卖出去,卖的更多,想来有这个需求。”
阿斯泰市场又叫做集装箱市场,有很多商铺都是废旧集装箱改造而成,是华商比较青睐的地方,尤其是那些有志于长久生意,行商变坐商的家伙,交租金和保护费,便能持续经营店铺,跟红场、市中心、市郊这些流动摊贩比更稳定,有助于竖立品牌意识,而有品牌,则可以尝试招揽固定客源,提高价格。
街面上一如去年,许多人物雕像和CCCP的标识仍旧存在,只是加了许多三色旗,别说罗学云这样的外国人,就算是本地人,都未必能说清到底发生什么变化。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罗学云带着范兴宗等人来到阿斯泰市场,看到不少亲切的面孔,忍不住感慨,说道:“我中华儿女还是很有探索世界的勇气。”
他这话油然而生,倒不是恭维,航海时代开始后,西方人不畏艰险往中华来,中华儿女同样大无畏地脚步遍及世界各地,只是明清封建王朝“路子走歪”,才让这种迁徙光是迁徙,没有显出如日中天的声势。
可到救亡图存的时候,海外同胞却没忘记家乡,捐钱捐物支持抗战,翻阅历史,真叫人扼腕叹息,许多时候少些门户私计,中华气象可能就截然不同。
不少老板见到罗学云等人亦是高兴,亲切用乡音叙话,来源还真不少,并不只是北方边境地区春江水暖鸭先知,还有江南等地的客商,听得范兴宗叫绝,直叹怪不得江南商业发达,当真是敏锐。
“诶呦,隔着万里之遥,我们哪有这么灵的鼻子,都是家里孩子到这边留学,写信说这里生活物资奇缺,啥啥都买不着,价格猛涨,要是能把咱们那的货运到这里来卖,倒手就是赚,我们这才呼朋唤友,一起过来试试。”
说这话的人叫李敬军,东北老乡,处事局气得很,跟谭长海一唠痛快,就有啥说啥,毫不藏着掖着。
他来莫科的原因很简单,儿子李彬彬踩了夏苏关系正常化的末班车,成了友谊大学的公费留学生,一到此地就发现商机,仅仅是上学路上捎带的罐头手套袜子这些,挣的钱就让李彬彬留学生活很是愉悦。
但李彬彬没有大搞,一来个人乘坐火车携带货物重量有限,二来作为公费学生,也不能野来野去,不上学专倒货,直到去年,李敬军所在厂子生产的手套严重积压,找不到销路,他便给父亲写信,叫他运到莫科来卖。
李敬军也是个乖觉的汉子,反复考虑后,就果断拉上亲朋好友,不光是自家厂子的手套,还有别厂的帽子、毛衣、袜子这些,低价打包,统统运到莫科来,有儿子帮忙宣传,再加上物美价廉,很快打出名头。
开放以后,为了解决物资短缺的问题,采用了各种措施鼓励生产,说白了就是搞活经济,只要能解决吃不饱穿不暖,任谁都能来显神通,这种情况下,九十年代初,市场情况就从短缺,变成货物积压找不到销路,大量同质产品厮杀。
李敬军本是受害者,抓住机会立马变成受益者,组织亲朋好友大量来往,逐渐积累信任度,找他的顾客也就更多,因此在儿子建议下租赁商铺,实现常态化经营,可零售可批发。
瞧他面带喜色,脸颊红润,可知这两年何等春风得意。
“市场租金怎么样?”范兴宗问道。
“很高,不光是租金,还有好处费、管理费,杂七杂年下来,数以万计,如果不能长久经营、批量经营,显然是不划算的。
当然,交了租金就安宁,市场管理方干活积极,等闲人都不敢进来闹事,存储货物、存放钱款和人身安全都能保证,比阿蒙可靠。”
“阿蒙?”
“就是蒙面警。”
“这个市场生意怎么样,容易维持成本么?”
“人流量挺高,至于能不能维持成本,得看做什么生意,经营手段如何,空口白牙可不好说。”
谭长海熟络地给李敬军递烟,偷偷塞了好几盒,都是华子,可把李老板高兴坏了,一边不好意思,一边收进兜里,在这嘎达,伏特加和烟比卢布更受欢迎。
罗学云跟范兴宗耳语两句,后者便跟李敬军攀谈起来,询问能不能请他儿子出来见一面。
李老板聊得痛快,真到攸关时刻,还是拎得很清,即便范兴宗拿出大北外贸、前苏国家商店的证明,解释他们不是坏人,只想跟李彬彬聊聊市场情况,愿意给报酬,也只是得到看情况的答案。
范兴宗无奈留下联系方式,请李彬彬有意的话,往旅馆打电话或者寻找,实在不行也能寄到大北办事处。
一伙人离开之后,范兴宗便提出想法,说道:“罗总,如果青云想把这项贸易常态化,我觉得需要留一个办事处,就算不能调查市场信息,最起码能收发信件,居中联系,否则我们对毛熊市场就是睁眼瞎,什么都要慢一步,哪怕跟人合作,也会被动,受制于人。”
罗学云笑道:“这就是我想找李彬彬的原因,青云业务是转销,不管售后服务,这个驻点若是搞得庞大了,有点浪费,刚好留学生可以兼职,我们轮换正式职工牵头就行。
刚才李老板不是讲了,国家放开自费留学的限制,让来莫科的留学生数量剧增,我相信这批人要么有生活费压力,要么有挣钱的野望,再合适不过。”
范兴宗拍掌道:“对啊,还省了翻译的钱,能当大学生的,多少有些本事,真是一举多得,就是李老板很骄傲他的儿子,好像不太愿意请出来见我们。”
“广撒网,多捞鱼,现在这时候留子不多,还都是精华,碰到一个都不能错过。”罗学云道,“我听了李老板讲的故事,确认这个李彬彬是人才,脑子灵活,做事果断。不管人家来不来,顺手做个姿态留个联系总是惠而不费,万一捞到就是赚了,捞不到也没损失什么。”
范兴宗认真点头。
谭长海问道:“罗总,你又没见过李彬彬,怎么知道他是街溜子。”
“我什么时候说他是街溜子。”罗学云疑惑道。
“溜子,不是街溜子的简称吗?”
“嗯,我说的留子,是指留居下来的人,古代说法。”
谭长海赞叹道:“罗总你懂的可真多啊。”
罗学云绝倒,赶忙大步向前,目不斜视。
红场之类的市场更多是由摊贩组成的热闹,本地人最多,外国人反而少些,本地人卖的都是旧货,很明显的家用摊块地毯就摆出来买。
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二手市场常常就会繁荣,这是市民朴素的度过困难方式,古往今来莫不如是,简称卖家当。
罗学云捻起一组彩色套娃。
图案很简单,就是木雕绘画的娃娃,有趣之处在于大的能套中的,中的套小的,小的还能套更小的,这是毛熊国传统玩具,通常是木制,最普通的图案是一个穿着俄式民族服装的姑娘,叫作玛特罗什卡,因而得名。
罗学云一眼瞧中它主要是想起记忆中的流行语,你搁这套娃呢,用来形容不断循环重复的内容,约莫能算文化典故一则,见到源头情难自禁。
摊主大妈瞧他似乎很中意,张口就是一连串的呜哩哇啦,罗学云潜心去听,也只能听出几个数字,跟着来的翻译连忙解释。
“太贵了,这不是宰客么。”谭长海直言不讳,“再有当地特色,也不过是个小玩具,我看一眼就能学会,没什么技术含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