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送给桑水珠的东西,他们家自己吃不完的时候会送人,最先要送的两份人家,就是他们的邻居,肉肉奶奶和石头爷爷家。
给他们送东西,桑水珠一般都是让大头或者细妹去,肉肉奶奶每次收到东西都很高兴,收到的要是吃的,她会想办法把它变成各种美食,然后让大林他们四个小孩一起去分享。
石头爷爷和石头奶奶收到,也会说谢谢,但在大头和细妹看来,他们脸上表现出的样子,似乎不是很高兴。大头甚至觉得,他们有些不情不愿,好像是迫不得已才收下的。
小孩子不是笨蛋,他们很会察言观色,有时比大人还敏感。
给肉肉奶奶送东西的时候,大头和细妹总是抢着去,而给石头爷爷家送东西,两个人会互相推诿,推到桑水珠以为他们是懒,脸放下来,他们才不得不去。
莫家的四个小孩,后来搬过无数次的家,有过数不清的邻居,但小时候的这两个邻居,他们一直记忆深刻,哪怕对年龄最小的双林来说也一样。
兄弟姐妹们后来聚在一起,经常会说起肉肉奶奶和石头爷爷。说起肉肉奶奶的时候,他们的言语间都充满温馨。
应该说,就肉肉奶奶自己来说,她的经历不能说不坎坷,命运不可谓不跌宕。三十几岁,她就从一个衣食无忧的老板娘,变成一个带着两个小孩,独自苦撑的寡妇。原来的家也四分五裂,大部分的房子,都变成了其他人的家,只有一个房间,留给他们母子三人。
经历这么巨大的变故,很多人可能早就已经垮掉,但从大林大头他们记事的时候开始,肉肉奶奶给他们的印象,都没有一点的苦哈,总是乐观而又精致。
肉肉奶奶一个人生活,她的女儿和儿子都不在她身边,女儿赵玉芬和桑水珠同年,桑水珠比她大两个月。桑水珠嫁过来,她们成为邻居之后,赵玉芬和桑水珠就好得像是一对姐妹,两个人一起逛街,一起玩。
桑水珠生大林的那一年,赵玉芬被离睦城一百多里路外的一家钢铁厂,招工招走了,后来在那里成了家。那时交通很不方便,一百多里的路,中间还要转车,要是回来,路上就要走一天,加上请假也不容易,结婚之后,赵玉芬一年也就回睦城两三趟。
每次回来,赵玉芬包一放下,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隔壁,没进门前就叫着大姐大姐,来找桑水珠。桑水珠要是不在,赵玉芬会马上找去桑水珠的单位,桑水珠看到她也很高兴,让她等着,下了班,两个人一定要手挽着手先去逛街,然后才回家。
赵玉芬走后的第二年,他弟弟也被分配去了离睦城六十多里路外的一家供销社,后来也在当地成了家。
儿女都离开之后,肉肉奶奶一直都在睦城,一个人过。
睦城有四家副食品商店,分别是府前街一家,西门街一家,十字街头一家,还有大坝脚南门头一家,肉肉奶奶就在南门头的这家副食品商店当营业员。
肉肉奶奶虽然一个人,她却没有把日子过得凄苦冷清,反而过得有滋有味,在她身上,大林他们后面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还有小资情调,保留了她当年老板娘的风范。如果用当年的话来说,就是还有资产阶级臭思想,虽然她没有小皮鞋嗑了嗑了响。
她常年穿的是一双布鞋,一条藏青色的裤子和一件灰色的列宁装,看上去好像不换衣服,其实是有好几套。
那时男男女女的穿着都是这么简单,女的年纪大点的,还穿着斜襟的棉布衣服,年轻点,不是列宁装,就是改良版的简易列宁装。男的要么套一件劳动布的工作服,要么就是穿着一套没有领章的草绿色军服,或者是皱皱巴巴,已经被洗到走了形的中山装。
肉肉奶奶的列宁装没有腰带,但自己用针线收了腰,看上去很合身,加上每天衣服裤子都熨得很整齐,看上去总是干净又利索。
她有锅灶,也有一个小炭炉,不上班的时候,肉肉奶奶总喜欢在小炭炉上做吃的,她总是和大林他们说,煤油炉上做出来的东西,没有炭炉的好吃,她不用煤油炉。当时很多单身的人,煤油炉才是他们的选择,在煤油炉上用钢精锅烧点开水,下一把面条就把自己打发。
肉肉奶奶家后来加盖的厨房,就在高磡台阶上去的右手边,大林他们放学回去的时候,总是在台阶下面,就闻到香味,上了台阶,忍不住就踅进肉肉奶奶家的厨房看看。
肉肉奶奶看到他们进来,眯眯笑着,同时神秘兮兮地让他们猜,她今天又在做什么好吃的。
大林他们都装作猜不出,肉肉奶奶就会掀开炭炉上面的汤钵盖,给他们看看。
大林他们后来回忆起来,都觉得难以想象,他们不知道肉肉奶奶是怎么做到,在一个物质那么匮乏的年代,还让自己的生活变得香气怡人,把自己呵护得温暖舒适。最主要的,是她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心态,去从各种犄角旮旯,孜孜不倦地寻觅生活的乐趣。
大林大头和细妹都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吃的泥鳅滚豆腐,就是在肉肉奶奶那里吃的,第一次吃笋干老鸭煲,第一次吃蜜汁火方,包括第一次吃到东坡肉和荷叶鸡,都是在肉肉奶奶那里。
一个人一个月只有五两肉票,肉肉奶奶一个人,她会用这肉票,去杀猪佬那里,让他给她取四四方方的一块五花肉,回到家里,就在小炭炉上,咕嘟咕嘟地焖上几个小时,煨出一方颜色酱红的东坡肉,让大林他们,连带桑水珠都来尝尝。
六个人拿着筷子,没两下就把那一块东坡肉吃完了。
大头说,我敢发誓,我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东坡肉,楼外楼天香楼杭州酒家都比不上。
细妹在边上笑着说,我也是,还有那个笋干老鸭煲,我觉得比张生记的还要好吃。
细妹还记得她第一次看肉肉奶奶做泥鳅滚豆腐时,她吓坏了。做好后,肉肉奶奶叫她吃,她还不敢吃,直到看着大林大头吃得很香,她忍不住才动了筷子,结果一动就停不下来。
双林和肉肉奶奶分开的时候,年纪还小,记忆迷迷糊糊,他想不起来,问细妹,那我呢,你被吓到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细妹白了他一眼:“你这个怂货,直接吓哭了。”
大林和大头在边上哈哈大笑。
肉肉奶奶做泥鳅滚豆腐,她到街上去挑泥鳅,专门挑那种细细的,而不是肥硕的,卖泥鳅的人当然欢迎,那一盆泥鳅被她挑过之后,剩下来的,卖相都好了起来,当然很高兴。那些泥鳅,很便宜就卖给了她。
肉肉奶奶又去豆腐店,买了一块嫩豆腐,回到家里,泥鳅洗洗干净,也不去除内脏。
接着把汤钵坐在炭炉上,把水烧开,然后把那整块嫩豆腐放进汤钵里,接着马上把那些泥鳅放进去,泥鳅还是活的,被开水烫到的一刹那,因为豆腐里面还是凉的,就都往豆腐里面钻,把豆腐都钻空了,再下佐料的时候,挣扎的泥鳅,把佐料都吸进了身体里。
这个做法,和醉虾异曲同工,做好的泥鳅滚豆腐,确实十分的美味,只是泥鳅在开水里挣扎的那个画面,有些恐怖,会把双林吓哭。
“来来,我们大家分头来写,看看肉肉奶奶做的最结棍(厉害)的是什么事。”
大头突然来了兴致,他从桌上拿过一张A4纸,对折一下,撕下半张,再把这半张A4纸,继续对折又对折,撕成四张,分别给双林、大林和细妹,和他们说,写自己的,不要偷看人家的,写好之后都对折一下,放到桌上,然后再打开,看看我们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
其他的三个人被大头这么一说,也都来了兴趣,各拿过一张纸片,写了起来,写好之后对折放在桌子上。
“我来,我来,我来开,按年龄顺序,从大哥开始。”细妹叫着,其他的三兄弟就垂着手,看着细妹。
细妹先打开大林的,大林的纸条上,写着“汽水”两个字,大头哈地一声笑了起来。
细妹接着打开大头的,大头写的也是“汽水”两个字,大林看到笑了起来。
细妹朝大头努努嘴:“大头,我的你来开。”
大头拿过细妹的那张纸,打开,结果细妹上面写的也是“汽水”两个字。
三个人大笑。
细妹接着要去开双林那张,双林用手按住,他说:
“我都记不清楚了,你们为什么要写‘汽水’,先告诉我,告诉我之后,我这张再给你们看。”
是啊,为什么是汽水,三个人坐在那里,都陷入了回忆,不是汽水还会有什么,还有什么会比汽水更结棍的事情。
肉肉奶奶在副食品商店上班,她每天吃完中饭,都一定要买一瓶汽水喝,她和大林他们说,要是没有汽水喝完后,嗝上来的那一下,她会感觉自己这一个下午,魂都守不住。
就是休息在家的时候,吃完中饭,肉肉奶奶也不是午觉,而是马上要出门,要去街上,先买一瓶汽水喝下去,回来再午睡,要不然,她说她会睡不着。
大林大头和细妹他们听着,每次都目瞪口呆,一天一瓶汽水,这是什么人才能做到?一瓶汽水七分钱,天天喝,那一个月要多少钱?
对他们来说,要是能天天吃一支三分钱的白糖棒冰,或者两分钱一堆的甘蔗根和稍,或者一个烂苹果,都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事情。肉肉奶奶,居然一天一瓶汽水。就是大人,他们也从来没有看到过,有这么大手大脚每天喝汽水,还说不喝汽水,魂就丢了的。
大林他们第一次喝汽水,还是在街上有一个家伙,拿着一叠油印的红纸,说是上面印着的,都是什么生活小窍门。他们花了两分钱买来,上面有怎么做汽水的方法,他们根据那个配方,自己做出了汽水,结果难喝得要命。
几个人不相信,凑钱去街上买了一瓶真正的汽水,一人一口这样喝着,这才知道,他们做出来的,根本就不是汽水,也才真正尝到了汽水的滋味。
在那个年代,能每天喝一瓶汽水,还有什么比这更结棍的事。
“拿过来,去得快,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细妹从双林的手底下,抽出他那张纸条,打开来,看到双林写着的是“一碗红烧肉”。
大林大头和细妹,看到这个,三个人都浑身一怔,沉默着。
过了一会,大林叹了口气,他说:
“双林写的没错,肉肉奶奶做的最结棍的事情,就是那一碗红烧肉,只是,我们都想把它忘记,不愿意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