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菜一捆一捆捆好,在簸箕里码齐,莫绍槐挑起这担菜,走到菜地头上的水洼里,把簸箕连同里面的菜,浸在水里。连着这个水洼上去,有一条小溪沟,沟里的水,是从后面钟楼山底下流出来的。莫绍槐要是渴了,会趴下去喝一口水,顺便洗一把脸。
下午的时候,他挑着粪桶来菜地,这水洼里的水,又可以给他舀起来浇菜用。
这个时间,周围其他的菜地,也有人在收菜,看到他就和他打招呼:
“百脚,这么早,又是你第一个。”
莫绍槐心里哼一声,种菜的人赖床可以吗,人家等着你的菜,开早市呢。
他这个说的,其实是解放前,或者是解放后,还没有公私合营那一会的事。那个时候,正大街上一爿爿都是私人的面店、小吃店、小饭馆,莫绍槐挑着菜从门口过去,那些店老板就叫着他说,百脚,歇一歇,歇一歇。
莫绍槐把担子放下,老板就走过来,从担子里拿了菜,莫绍槐也不用称,毛估估算算大概几斤,报个数,收下钱。挑起担子继续走,一条正大街,还没有走到一半,他挑着的菜就都卖完了。
公私合营之后,街上的这些小店都没有了,并到国营的睦城饮食店和睦城饭店里,他们也要买菜,但不在乎菜的好坏,而是面子,采购了你的菜,就算是给了你一个面子。
睦城饮食店和睦城饭店的采购员,莫绍槐都认识,但他不愿意把菜挑去卖给他们,他不想他们是看他的面子,而不是看这菜好不好,水不水嫩的份上,要了菜。莫绍槐觉得,要是靠那样卖面子,自己这面子也就不值几个铜钿。
百脚是莫绍槐的外号,意思是说他逃得快,莫绍槐逃得快,在睦城也是有名的,他被日本人抓去当挑夫,他逃了回来,后来被国民党的部队抓去当挑夫,他又逃了回来。
后来那次逃的时候是个晚上,四月初,晚上天气还冷。兵打着枪在后面追,他伏在早稻田里,整个人都陷在水和烂污泥里,就这样伏了一个晚上,一动也不敢动,结果落下了关节炎,一到下雨的时候就浑身疼。
和他一起被抓去的一共四个人,回来的只有他一个,那三个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们都被打死了,也有人说,他们帮人家挑着子弹炮弹,一直挑去了台湾。莫绍槐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逃回来了,别人叫他百脚,说他逃得快,他自己觉得,只是运气好。
蝈蝈跟着莫绍槐走到水洼边,啄着水,莫绍槐坐在那里抽烟,烟雾飘飘袅袅,很快就融入眼前淡蓝色的晨雾里。
抽完一支烟,菜也已经吸饱了水,莫绍槐把两只簸箕从水洼里拎上来,钩子勾住簸箕的把手,扁担一弯一弯挑着走,蝈蝈跟在后面。
莫绍槐把菜放在水洼里浸浸,让菜吸饱水,不是为了要增加菜的份量,而是这样浸过的菜,能保持新鲜,过一个两个小时,菜的枝叶支棱着,呆头呆脑,好像还长在菜地里。
同样的菜摆在那里,边上的菜摊,他的菜都已经开始蔫了,莫绍槐的菜还水嫩水嫩的,人家肯定先买他的。
莫绍槐蹲在担子后面卖菜的时候,蝈蝈就蹲在他的身边,来买菜的会和他开玩笑,问:
“百脚,你这鸡随不随大头,会不会帮你算账?”
或者直接问蝈蝈:“蝈蝈,细妹有没有给你看过,你今天思想有没有问题?”
蝈蝈点着头,蝈蝈蝈蝈地叫着。买菜的人大笑,莫绍槐也跟着笑。
说起老莫家的小孩,睦城人总是喜欢拿大头和细妹来开玩笑,细妹是人人都喜欢,说着她好玩。大头呢,是他领着向阳红小学的学生老是在街上游行,他喜欢在边上领喊口号,很出风头。
老莫家的老小双林,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像说多了,老莫和小桑听到会不高兴。而他们家的老大大林,大家总觉得他和睦城隔着点什么,他似乎根本就不属于这里,他是有翅膀的人。有翅膀的人,总是会飞得很高,飞得很远。
九点刚过,莫绍槐的菜就卖完了,他挑着空担子,走到睦城饮食店,这个时候,饮食店里面已经空了,没有什么人。饮食店的门,是一块块木板竖着拼起来的排门,白天门板卸下来,整个门面都是畅通的。
莫绍槐坐在他们每天坐的,最靠近外面正大街的桌子,把两只空簸箕叠起来放在脚边,蝈蝈卧在簸箕旁。歇一歇,莫绍槐起身走到后面台子,买一碗豆浆,两根油条,或者是一碗粥,一小碟萝卜干,端回来吃。
不管是豆浆还是粥,莫绍槐一边吃着,一边不时用筷子在碗里撩撩,然后甩豆花和粥在地上,蝈蝈蝈蝈蝈蝈地啄着。
莫绍槐喝完豆浆或稀饭,他起身把空碗收到后面台子上,然后走回来,继续坐在桌子边上,看着外面的正大街。
接着,莫绍槐的那些老哥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有和莫绍槐一样,早上忙完一阵,过来吃早餐的,也有人是在家里吃过,就是过来坐坐的,还有人干脆就自己带着早饭过来,来这里坐着吃。
他们坐在一张桌子前,一张桌子坐满了,就再坐一桌。坐在那里,互相也不怎么说话,相互点头打过招呼之后,坐下来,大家都抽着烟,烟也不分,自己抽自己的。烟都不是什么好烟,不是旗鼓,就是雄狮和新安江,还有人叼着烟袋,大家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外面的正大街。
夏天的时候,大家都是穿着稻桶裤,光着膀子坐在这里,手里的蒲扇,普拉普拉,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要是有谁两天没来,问起来,另外人会说,起不来了,大概日子也到了,其他的人都沉默。
再过几天,这人还没有来,有人会说,他已经走了。大家就知道,在这里再也看不到他了,就好像他没买到票,进不了场,或者赶不上车。而他们,还在这辆时间的车上,摇摇晃晃地朝前走着。
大概十点钟的时候,杀猪佬猪肉卖完,也来这里坐着。饮食店只做早餐,到十点半左右,他们就要关门打烊,莫绍槐他们也都站起来,蝈蝈跟在莫绍槐的身后回家。
要是莫绍槐早上没有菜卖,他在家里吃早饭,吃过早饭之后,在连廊前坐着。一直坐到堂前的自鸣钟,当啷当啷敲九下,他站起来,带着蝈蝈出门,一路慢慢踱过去,到饮食店的时候,差不多九点半,已经有人到了。
他进去和大家打个招呼,算是报了到,坐下来,抽着烟,看着外面的正大街。
他不能太早到,太早人家这里生意很忙,人很多,你占着桌子,虽然也不会有人来赶你,那是你不识相,自己会羞。
下午吃过中饭,在竹床上睡个午觉,差不多一点半的时候起来,还是带着蝈蝈,下了高磡左转,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左转继续走,走到十字街头。
睦城有很多个十字路口,但叫十字街头的,只有这一个,那就是莫绍槐他们天天去的那个十字街头。四个角上,分别是睦城饮食店、睦城饭店、睦城百货商店和副食品商店,睦城饭店百货商店和副食品商店都是三层楼,只有睦城饮食店是老房子。
大林画的《毛主席畅游长江》,就在副食品商店侧面的墙上。
十字街头是睦城的镇中心。
在睦城,十字街头是个专有名词,只要说起十字街头,大家都知道是指哪个十字路口。其他的十字路口,他们不会叫十字街头,而是说,就那个,总府后街和府前街那里,听的人就知道,说的是莫绍槐和蝈蝈刚刚走过的这个十字路口。
莫绍槐走到十字街头,饮食店这个时候已经上起门板,关了门,他走到对面的睦城饭店,已经有人坐在这里,还是打个招呼之后坐下。
也不点餐,都是吃过再出门的,就这样坐着,坐到三点左右起身回家,挑起粪桶去菜地浇菜,蝈蝈还是跟在他的后面。
有很多时候,大头和细妹他们,回到家里,看到蝈蝈没有在天井里,就知道爷爷不在家,出去了。
桑水珠来和莫绍槐说,把家里的菜地,借给别人去种,莫绍槐愣了一下,接着点点头说:“你们定。”
莫绍槐对儿子,特别是儿媳的决定,从来也不会有反对意见,他知道桑水珠这个时候来和他说,把菜地让人家去种,是为了他好,让他歇着。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知道,莫绍槐觉得,开春之后,自己走路的时候,脚底没有那么实在了,有点飘。早上醒来的时候,不像是以前,眼睛睁开就可以坐起来,现在要闭着眼睛再歇歇,歇够了才能坐起来。
莫绍槐苦笑着说:“那我就只有天天去坐睦城饭店了。”
桑水珠点点头:“歇着吧,许昉讲了,让你不要太吃力,多歇歇。”
莫绍槐叹一口气:“这样你们要吃力了。”
桑水珠说:“没事的,你身体好就好,我们年纪轻。”
晚上回来的时候,桑水珠一只手里捧着一捆红布,一捆白布,另一只手里提着两捆棉花,莫绍槐看到站了起来,桑水珠和他说:
“漆匠已经定下来,后天过来油漆。这个你收好,小敏姆妈那里我讲好了,她现在手上还有点活,手上的活做完,下个礼拜过来给你做寿衣。”
莫绍槐接过布和棉花,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惴惴不安,嘀咕着:
“这一下家里的布票棉花票,都被我一个人用光了,钞票也糟掉不少。”
桑水珠摇了摇头:“这个你不要管,是大事。”
大林回来的时候,桑水珠把他叫到一边,和他说,你这两天抽个时间,给爷爷画张老人像。
大林一怔,老人像,那不是快死的人才需要准备的吗,爷爷要什么老人像?
他看着妈妈想说什么,桑水珠没等他开口,就说:
“他不讲,你要做,这是你爷爷的心事,他心里,也一定是希望你给他画,不是你爸爸,晓不晓得?”
大林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点点头:“晓得了,我会用心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