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城的老人们念兹在兹三件事情:一是自己的寿材,也就是棺材有没有准备好;二是自己的寿衣寿被,也就是死的时候穿的衣服,垫的垫被和盖的被子有没有准备好;还有自己的老人像,也就是遗像有没有准备好,那时还没有这么大的照片,老人像都是要请人画的。
这三样东西都准备好,老人心里就坦然了,觉得自己走的时候,可以走得很安心。
还真的有老人病入膏肓,家人赶紧准备,老人也是一口气吊着,就是不肯走。直到家人把他的头扶起来,他看到自己的寿材,红油漆漆好了,这才闭上眼睛,喉咙咕噜一声,咽下最后一口气。
建阳奶奶原来身体很硬朗,中气很足,走起路来,一双小脚登登登登,就像是踩着鼓点,她大概是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急,这么快。这三样事情,她一样都没有准备好,就一根绳子,把自己送走了。
寿材倒是已经做好,放在院子里的柴棚间,不过还是白色的,没有油漆,于是马上抬出来,请漆匠在院子里油漆。
寿衣寿被是一点都没有准备,只能马上做。
但这不是你说做就能做的,做寿衣寿被要买红白布,买布需要布票,那时布票一个人一年十一尺,这还算是好的,前几年还有一年一个人就六尺布票的,连做一套衣服都不够。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不是口头说说,而是大家真实的状况。
布票和粮票钞票一样重要和稀缺,家家都没有富裕的,紧张得要命,这一下子要做一套寿衣和寿被,再抠抠搜搜也要四丈多的布票,到哪里去拿?
只能大家隔壁邻居一起凑,你一尺我五寸地这样凑,桑水珠拿出最多,她一下子就给了一丈三尺的布票,建阳爸爸接过布票,眼泪都快滚下来了。
老人像倒是好办,现成就有老莫和大林两个人,老莫虽然是浙江美院雕塑系的,但雕塑系本来就要素描过硬,加上功底厚,这些年给人画老人像,也不知道已经画了多少。
大林是建阳的同学,给建阳奶奶画幅老人像,他本来义不容辞,但遗憾的是建阳奶奶生前没有照片,大林没有办法照着照片画,只能面对着死人的遗体画。小孩子看到死人,本来就吓得要死,你让他还怎么画,所以这事,只能由老莫来。
老莫对着建阳奶奶的遗体,也只能看个大概,一大半还是要靠他自己的想象,他画一会就闭上眼睛,想想自己记得的建阳奶奶平时的模样。
因为建阳奶奶是吊死的,脸部扭曲得厉害,那两颗眼珠经过许昉,和来帮忙做白事的老项的帮忙,揿回去了,但终究是变了形。吐到嘴巴外面的舌头,许昉和老项也想办法塞回口腔,但整个嘴部还是鼓鼓囊囊,好像嘴里塞着一个包子。
老莫要是照着遗体原原本本画出老人像,这老人像挂在堂前,只怕会把看到的人吓个半死,晚上不做恶梦才怪。
所以老莫在那个时候,就知道要给建阳奶奶进行美颜。
院子里搭了棚子,建阳奶奶还是穿着她平常的衣服,躺在一块门板上,等着她的寿衣做好。胸前压着一大丛带泥巴的青草,这是为了不让她的魂走丢。
出殡的日子,最快也是三天之后,因为等那寿材漆好,虽然现在是夏天,油漆干得快,但要等它干透,还是要这么多日子。
天气太热,怕建阳奶奶发臭,还是华平外公出面去想办法。华平的爸妈,都在离睦城几十里路外的一个乡供销社上班,他是跟着外公外婆和舅舅们一起生活。
华平外公大家都叫他杀猪佬,其实他不杀猪只卖肉,他是食品商店卖肉的。
肉铺前面每天都是人头攒动,大家拼命地挤着,只为了能够买到好点的肉。买多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一个月就半斤的肉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杀猪佬也不敢给你多点肉,但他的权利还是很大。
街坊邻居手里拿着钞票和肉票,叫一声:“杀猪佬。”
同时手和他比划比划,告诉他半斤还是一斤,他看到有数了,挑着肥膘最厚的地方下刀,你把篮子举起来,隔老远,他把这块好肉准确无误地扔进你的篮子里,两分有效,就像是在投篮。你拿着这肉,去边上过磅付钱付肉票。
这一刀很准,说半斤不会六两,更不会四两九,一般会在五两二三的样子,过磅的心里也明白,这是杀猪佬要卖的面子,那就这样,算半斤。别小看多的这二三钱肉,这二三钱肉,就可以让这家多两三天炒菜的油。
肉店隔壁的冷饮店,和杀猪佬他们肉店是一个单位的,同属食品公司。杀猪佬带着建阳叔叔,去冷饮店要了大冰块,双轮车拉回来,放在一只大脚盆里,大脚盆塞在建阳奶奶躺着的门板下面,丝丝地冒着冷气,也丝丝地融化。
等到冰块变成冰水,冰水又变得一点凉意都没有,这就要又去冷饮店一趟。
建阳奶奶躺在那里,一边漆匠在漆着寿材,里面堂前,几个女人在帮着赶寿衣寿被,还有一桌子的人,是邻居和建阳叔叔和爸爸的同事,他们是来帮忙守灵的,还有山上,建阳爸爸建筑公司的同事,在帮着挖穴砌坟。
建阳奶奶人走的匆忙,她的后事也就变得匆忙,一切都是急匆匆地在赶。
这所有帮忙的人,从周围乡下赶过来吊唁的人,都要吃饭,出殡那天还要吃豆腐饭。
建阳叔叔拿着电瓶和渔网,带着几个小兄弟,去大溪里电鱼捞虾,大头和华平他们,帮着建阳去东湖摸了螺蛳和河蚬,建阳妈妈又去好几户邻居家,拼借来一篮子鸡蛋,这样就有几个菜了。但没有肉肯定不行,没有肉成不了席啊。
家里又没有这么多的肉票,于是只好四处去借肉票,问人家借来这个月的肉票,接下来每个月,再把自己家发到的肉票还给人家。按他们现在借来的肉票数量,接下来的一年,建阳大概都不用想闻到肉味了。
大林和大头“背饭碗”的时候,要是没把肉在碗底藏好,那建阳两眼冒着绿光,真的会来个饿狼扑食。
还有香烟,这么多的烟鬼来帮忙,香烟肯定是要提供的,还不能太次的香烟,不然没有面子,要被人说好几年。而香烟也是要香烟票的,香烟票上印着号码,几号烟票买什么烟,都是规定的,像牡丹和凤凰这样的高级卷烟,建阳他们一家一个月也没有五包。
还是桑水珠帮忙。桑水珠的妹妹,大林和大头的阿姨,最早是被县里的一家煤矿招工招走,离开了睦城。后来是桑水珠帮忙活动,把她从煤矿调到县城,现在在县委招待所负责采购。
县委招待所经常会举行各种会议,需要会议香烟。还有县领导长住在那里,和上面的领导下来检查工作,需要招待香烟。包括县委招待所的小卖部,还需要向参会和住宿的人员,定量供应香烟,可以说,县委招待所,是县副食品公司卷烟的最大特供单位。
桑水珠给她妹妹打了电话,她妹妹托人,从县城带过来五条牡丹香烟,这就帮忙解决了香烟的困难。
姐姐突然走了,建阳奶奶的弟弟,也就是建阳爸爸和叔叔的舅舅,从乡下匆匆赶了过来。这种场合,舅舅最大,舅舅来了,建阳爸爸和叔叔,就和他一起坐下来,商量出殡的事,请舅舅帮助拿主意。
三个人坐在那里说着说着,建阳叔叔突然暴跳起来,掀了桌子,桌上的茶杯茶壶,咣啷啷碎了一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其实建阳叔叔已经憋了两天,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老娘是嫂嫂逼死的,虽然嫂嫂昨天在老娘的尸体前,已经哭晕过去,现在还两眼红红的。
建阳爸爸不服气,他说建阳叔叔这是借端生事,其实是想趁舅舅在这里,要分家。
建阳叔叔大骂,说这家还有什么好分的,这个家里的几口人,不是早就分得清清爽爽了,早已经不在一口锅里吃饭,什么时候像过一家人?你说我要分家,好好,今天舅舅在这里,那我们就把这家分分清楚,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建阳奶奶还躺在那里,都还没有出殡,连胸口的那丛草,都还是碧绿的,没有枯萎的迹象,这里俩兄弟已经水火不容,闹着要分家了,连舅舅都摁不住,只好当个中人,给他们分家。
舅舅自忖没有文化,又是从乡下来的,对这城里的事,他百般的不明白,就让他们俩兄弟,再找个街坊过来一起做中人,这事才好继续下去。
俩兄弟这时又想到了老莫,老莫推不掉,只能勉为其难,给他们去做这个中人。
分家其实也很简单,他们的老娘,又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全家唯一有的就是这幢,解放的时候分到的房子和院子。俩兄弟就房子各一半,院子也是各一半。
问题是这房子各一半没有办法分割,老莫提议,建阳叔叔就拿现在他自己住的那间和厨房,还有就是原来建阳奶奶住的那间,这样他把自己的房间和他老娘原来的房间打通,然后再从厨房那里开个门,就独立了。
现在的堂前给建阳他们家当厨房,他们还是从原来的门进出。
建阳叔叔不同意,他说一半就是一半,从大门进去切开,一人一半,等于是堂前一人一半,他老娘原来的房间,也是一人一半。
老莫和舅舅哭笑不得,那这样的话,原来的大门两扇,也要变成一人一扇了?建阳奶奶那间房,本来就只有八九个平方,一分为二,一边四个平方,这还能算个房间?能派什么用场?当个鸡笼还差不多。
建阳叔叔不管,他说就这样,有没有用以后再说。
建阳爸爸看弟弟这么嚣张,他赌气地说好好,那就这样,我现在就叫人来砌墙。
结果,建阳奶奶还躺在那里,她的寿衣寿被都还没有做好,坐在堂前帮助做寿衣寿被的那几个女人,被请到了外面院子里临时搭起的棚子下,堂前开始砌起了墙。
建筑公司的几个人效率很高,这堵墙不到一个下午就砌好了,从大门的门槛进去,砌到了里面小房间,小房间靠建阳他们房间的这边,没有门,变成了一个密封的空间,建阳爸爸让他们,朝向堂前这边打了个洞。
房子的大门本来是朝里开的,正中间竖起了一堵墙,这门就没有办法关了。于是把两块门板卸下来,各裁去一大块,在中间这堵墙这里,立起一根立柱,这样原来的对开门,就变成了一个台阶上去的两扇单开门,里面的堂前,变成两条弄堂。
人来人往,看到这样子的门和墙,无不摇头叹息,都觉得太怪异了,比躺在院子里的,建阳奶奶那张扭曲的脸,还要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