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以后便是下雨,秋日将至,夜里已有微微寒意,戈壁尽头是个破败荒村,绵延数里都是没顶的破屋子或是塌了一半的土房。杨奕往前走了一阵,眼前伫立着一座高大突兀的建筑,像是一座庙宇,但许是因为常年无人打理之故,神庙威严不再,屋顶上茅草丛生。
破点就破点吧,毕竟这是这一带为数不多还有顶的房子。
还未至门口就闻到一阵炙烤食物的味道,有人?不过门前只拴了一匹马,应当不是那群杀手。杨奕思索了片刻,从包袱里掏出了披风,披在身上遮住伤口血渍,又包好了骨灰坛,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破庙。
正殿里已没有了神象,匾额还剩半块,只能看到一个“祠”字,右侧殿门内有一堆刚生起来的火,上面烤着几条干了的鱼。火堆边是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子,她轻衣简行,素面朝天,一头秀发高高绾起,露出不太白皙却五官精致的小脸,一双大眼睛在黑夜里被火焰照得如同星星一般,朱唇轻启,声音却不与杨奕想的有几分不同,有些沧桑:“侠士,幸会啊。”
说话的时候她抬手抱拳,杨奕回以同礼。她的装束和小胖说的抢走悬赏告示的人有些相似,再近几步,又看到了她身边的草堆上,随意地丢着一堆行李物件。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杨奕的肚子先忍不住了。他几日未进水米,又昼夜兼程,饶是铁打的身体也是扛不住的,何况他还刚经历了一场酣战。
“呦,这是饿了还是嘴馋?”她闻声打趣道。
杨奕有些尴尬,杵在原地按了按肚子,默默地把背在背上的骨灰坛和刀解下。
“可惜你身上有刀伤,这鱼你可不能吃。”
听她这样说,杨奕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微妙的情绪变化,低眉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
“你...也是来杀我的?”杨奕冷声问道。
女子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可转过头来时的眼神却莫名令杨奕心惊,她没回答,只是在一堆物件里翻出了一把弓弩,拿在手里扬了扬。
原来她是刚刚在岩壁后助他脱困的人。
杨奕的神色瞬间变得恭谨,他放下刀躬身致礼:“承蒙相救,不胜感激,在下杨奕,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李若兰。”她爽朗道:“不必客气,我只是看不惯他们以多欺少。”
李若兰把烤好的鱼干放在一边,换了根木棍穿上饼子,未几,饼子烤好了,李若兰把木棍递给他:“吃吧。”
杨奕看着饼子半晌却迟迟未动,李若兰察觉了他的警惕心,却也并未因为好意被怀疑而生气,她笑了一声,撕下了一块放在了自己嘴里。这回是杨奕尴尬了,他浅浅致礼表示赔罪,而后没有客气,几口就吃完了饼,还把李若兰的水喝了大半,看着他这副饿死鬼托生的样子,李若兰把包袱里剩的两个饼都烤了。
“带了什么宝贝,引得他们这样追你?”她笑着注视着杨奕,漫不经心的问道。
杨奕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偏过躲开了她的目光,沉声道:“不是什么宝贝,是位故人的骨灰,我受人所托送她落叶归根。”
未再多说,此时天已经黑透了,李若兰吃喝妥当后便斜斜地窝在草堆上合眼浅眠。杨奕又静坐了许久,确认对方气息平稳已经熟睡后,他脱下了披风和外衫。“嘶——”因为受伤时候已久,中衣的布料与伤口粘连,脱衣时疼痛不已。这一点小小的声响惊醒了李若兰,她见状在包袱里翻了许久,将一个小瓶子丢给了杨奕。
“金疮药,你撒一些在伤口上,能愈合得快点。”
杨奕的手又顿了一下。李若兰眯着眼,轻笑一声:“还要我也试涂一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就让姑娘破费了,多谢你。”
杨奕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有所怀疑,他打开瓶子闻了闻,确实是金疮药,再一想李若兰方才在那些人手中救了他,想来也没必要此时害他,便不再怀疑。
清理完了伤口杨奕已经疲惫不堪了,对面草堆上的李若兰双臂环抱着,应是已经熟睡了。外面秋雨绵绵,冷风侵入,她似乎是冷了,杨奕将自己的身子往左侧挪了一些,挡在了门口漏风的地方,倚在门柱上和衣而眠。
夜里,杨奕睡得不踏实,恍惚间他听到了女子的笑声,猛然间惊醒,只见前一日荒原上的粉裙女子此刻就在眼前,她不远不近地立在神台边,依旧薄纱覆面,眼神哀戚地望向杨奕。杨奕心里一惊,转头看向李若兰睡觉的地方,她不见了。
“杨奕~”女子的声音幽幽传来,透着一股难言的诡异。杨奕正欲起身拿刀,却发觉手脚全无力气,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你是...聂世姐?”
女子眼睛动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但没有答话。
“不对,你是李若兰!”随后杨奕斩钉截铁道。女子右耳上有一颗痣,方才他进门得看得分明,李若兰耳朵上就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痣。
“我就知道这世上根本没鬼,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
李若兰见自己被戳穿,干脆也不装了,扯下面纱和伪装走向杨奕,从他手边抢过刀来架在他的脖子上。
“好小子,这样都吓不到你!”李若兰有些挫败,她也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地质问:“那张告示上说你杀了人,你杀的可是无涯门主之女聂青萍?”
闻言,杨奕意识到她与那些杀手并不是一路的,不是冲着赏金,而是冲着聂青萍来的。
“我没杀人。”杨奕辩驳道。
李若兰全然不信他的话,蹲下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见他目光躲闪,便嵌着下巴掰过他的脸,“啪”的一声狠狠落下一巴掌,杨奕的脸上登时五个明显的指印。
杨奕气急,无奈身体动不了,只能任由对方拿捏。
“我瞧你在戈壁上与他们对招时步法轻盈,诡谲神秘,应是无涯门秘笈上的步法,无涯秘笈一年多以前被聂青萍带离无涯门,而这不传之秘被你习得,你如何解释?”
聂青萍是无涯门之主聂川的女儿,天生腿有残疾,身居大宅,十三岁得名医救治才得有机会站起来,可还是有些跛脚。她因为身体残缺一直未嫁。后来她不知在何处遇到了一个男人,一往情深,硬要随他远走天涯,走的时候还带走了无涯门密不外传的绝密身法秘笈。
远在冀州的李若兰听说了此事后,准备前往燕州查问,在昆城茶舍里偶遇了那些杀手商议围剿杨奕的事,有人提起被杨奕杀人焚尸的就是聂青萍,这才引得她跟踪试探,直到看到他在荒原上使出聂家身法,便认定了他与此事有关。
“我的身法是由聂川亲授。你若不信,可与我一同前往燕州,聂门主自会向你证明。”
“我看起来像傻子吗?”李若兰只当他狡辩,“明日药劲儿一过,你提刀把我杀了,还证明什么?”
杨奕辩驳无力,只能作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他破罐破摔地想:活不成就算了,死了更清净。可转念一想,自己尚有未报的血海深仇,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死了到泉下见到父母亲族,还不得被骂得狗血淋头。
“你若不信我,我自然没有办法。”杨奕丧气道:“不如你杀了我,割了头颅带去燕州,问问聂门主我是不是同他学得聂门身法,倘若他否定,你便将我尸身挫骨扬灰,烹了喂狗也可。不过若他说是,你错杀我我不怪你,我身上尚有未报的血仇,你替我报了仇就行。”
李若兰挑眉,她着实没想过还有这么血腥的证明方法,反问道:“你觉得我不敢?”
杨奕苦笑:“你有什么不敢的?我是冀州刀客杨家的后人,父母亲族旧时都为林园效命,死在了寒山道上。”
李若兰一直半垂的眼睑忽而抬起,眼中似有光芒,盯着杨奕的脸看了半晌,启口道:“寒山道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