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屋内再次重归沉默——沈逾之继续为自己消毒,而蒋磬则是继续牢牢盯在他身上,似乎一点细节也不愿放过。
“海天年华案子不是钟霁做的,烧烤摊那个案件更像是他们的作风。”
沈逾之将半瓶酒精用完,随手将空塑料瓶连同染了血的棉t一同扔进垃圾桶内,拿起一旁蒋磬不知什么时候留在二组的备用衬衣:
“这次的也不是,是另外一个人。”
这件衬衣对于沈逾之来讲有点宽松,半袖几乎已经垂到了手肘处。不过沈逾之却不甚在意,慢条斯理地将纽扣一颗一颗悉数扣好。
“三起案子的差异性太大,烧烤摊的犯案近乎完美,连蛛丝马迹的线索都难被我们找到;海天年华的电动车纵火虽然有着于众人面前表演性质,但却没有伤到任何人。”
沈逾之低下头去,吊灯的冷光映照在他的脸畔上,他双手交错在一起,说道:“今天的不一样。”
“钟霁不会搞这些背后伤人的把戏,他从来都是想什么便说什么。就比如他说他想杀了我,那便是他想要亲手了结我的生命——最好是亲手按在我的脖颈上,一点一点收紧双手,他享受这种快感。”
“所以他不会做出像纵火这种缓慢又不够痛快的选择。”
沈逾之停顿片刻,看着手边洁白的医药箱继续说道:“……不过他倒是有可能和纵火犯认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虽然冲动但从来不是个不计后果的人……他知道我们的人都在外面,和我所谓的叙旧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沈逾之仍旧不看蒋磬,垂头研磨着手边药箱的边缘。蒋磬深吸一口气,想要打破两人之间那道似有似无的隔阂,然而就在此刻,吴越几人推门回来了。
吴越进门,直接无视了屋内怪异的气氛,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同二人说道:
“妈的,那小子有人在外接应,老子两条腿根本追不上他们四个轱辘的,让他跑了不说还挨了顿邓局的骂。”
蒋磬迟疑片刻,心存侥幸地问道:“医院有消息吗?那两个消防员……”
“……没救回来,人在救护车上时就已经不行了。”吴越闭上双眼,咬牙切齿道:“老子头一回这么窝囊——操,让他在我眼皮底下跑了。”
沈逾之拿桌上吴越带回来文档的手一顿,随即右手攥成拳头,又无力地松开。
“妈的,赶紧去查临城所有的初中、高中!老子就不信一个小兔崽子能这么嚣张!”
屋内的气氛格外压抑,沈逾之惨白着脸咳嗽了几声。蒋磬看了他半晌,随后和吴越说道:
“这次不是那个学生,他的阈值升级不会这么快。”
“火是从后院外先燃起来的,一墙之隔便是餐馆厨房。然而要是想从外面走到杂物堆积的围墙之外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同样起火点不仅不显眼而且老板说是一周前刚刚新建的,目的就是将外巷阻隔开来——他提前踩过点,目的就是为了点燃那只后厨的煤气罐。”
蒋磬一边说眼神一边飘向沈逾之,沈逾之此时坐在了办公室的软沙发上,双眼紧闭,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在假寐。
“这样一来,凶手必须要同时熟悉对饭馆内的布局和围墙外巷的道路结构。离上次的电瓶车纵火案仅仅过去一周,作为一名一周只有机会出校两次的学生来讲,他熟悉现场的时间十分有限。”
沈逾之翻了下身,随手拿起沙发上蒋磬放在办公室内的空调毯,遮住了双眼。
蒋磬给吴越使了个眼色,吴越瞥见垃圾桶内一片暗红的衣服,这回倒是十分体贴。
“我记得沈顾问是不是又受伤了?伤口崩开了?我看你今天晚上精神都不太好,你就先回去吧,我帮你打车——我派蒋磬送你回家!”
蒋磬和吴越不愧是多年的好兄弟,蒋磬冲吴越比了个手势吴越便立即反应了过来,知道他想问沈逾之些关于钟霁的问题,于是立马话锋一转,安排起了两人。
沈逾之闻言没有推脱,一脸疲倦地站起身来与几人告别。在众人的目送下,蒋磬“咔”的一声牢牢带紧了屋门。
沈逾之没等蒋磬,一个人沉默地沿着昏暗的走廊向前踱步。他的步子迈得缓慢,整个人仿佛无法踩到实处般,连地面的影子都在陪着他的身形影影绰绰。
蒋磬连忙快步赶了上去,一把捉住沈逾之的手腕,将他拽停在半路。
沈逾之没有回头,仍旧低着头紧盯着脚尖。
“抱歉,我之前说了重话。”蒋磬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原谅我的冲动。”
沈逾之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任由蒋磬顺着手腕牵住了他的手。
窗外传来了夜半树叶的簌簌声,夹杂着夜鸣虫的悠长的鸣叫,令人平静又安谧。
沈逾之叹了口气,轻轻晃了晃两人连在一起——或者说是蒋磬执意握住的手。
“我不是在怪你。”沈逾之的声音似乎悬浮在了半空:“我是在怪我自己太无能、太软弱,十年过去了却丝毫没有见长。”
“林雨深、苏棠……还有那两个年轻的消防员,蒋磬,也包括你……你们本都该有更幸福更美好的人生,却通通断送在了我的手中。”
沈逾之在昏暗闪烁的白炽灯下看向蒋磬,对方的瞳孔中映照出了自己憔悴的面容。
这样的表情在沈逾之脸上已经很久没有展露过了。
“我和钟霁十年前就认识,他和我是那一批活到最后的两个小孩。”
“我们有相似的经历,被迫与同龄人互相残杀,又被迫做些无论在道德或者法律中都无法被接受的事情。”
“他比我小一岁,所以在那段时间中,我一直很照顾他,只是——”
沈逾之一顿,似乎接下来的话很难以启齿。他抿起嘴唇,继续说道:
“当最后他们和我说,只要杀掉钟霁和那个绑我走的绑架犯,我就能回去……回家去。”
蒋磬忽然想起了钟霁脸上的那一长道伤疤,想起来钟霁口中所谓属于沈逾之的东西。
然而现在再回想起来,那道疤痕上除了刻骨的痛楚和钟霁滔天的恨意,大概也有着来自沈逾之的懦弱与悔恨。
沈逾之双手颤抖,那些尘封的记忆和卑劣的自己悉数涌到了自己眼前——钟霁对他的诘问、绑架案的那些他本应早就忘记的细节、十年前钟霁扼住他脖子时狰狞的表情。
——如果当时让他杀死就好了。
沈逾之无法自抑地想着,眼底闪过亮痕迹。等不及蒋磬多看,随即便消失在这无垠的黑暗中。
只是在下一秒,他的脸颊就被捧了起来。沈逾之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蒋磬,唇间一软,连同那颗本该无人知晓的眼底潮湿,也被一同捕获。
珍藏在了那人虔诚晦涩的心底。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