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头脑空白,甚至想立刻翻身下床去敲隔壁房门,可好在我不是太过慌乱,因此掀开被褥的时候我便看到了汤靖远留在床头的纸条,他嘱咐我醒了之后记得叫餐,又交待他带行政助理和另外几位客人应邀去参观商会东家在郊外的一处庄园,来回三个小时车程,回来之后直接参加酒宴,让我到时再去宴会厅里找他。
在不安中砰砰乱跳的心脏终于跌回胸腔,我拉开窗帘,随后去浴室掬了一捧冷水洗脸,抬头时我在镜子里见到了一个眼眶乌青的年轻人,神色憔悴,一张脸白得像鬼——这模样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我撑着盥洗台紧紧拧眉,镜子里的人同样用厌弃的眼神看着我。
大概是被偏爱得太久了,导致我竟然也开始患得患失。
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只是一个相对受宠的床伴,我暗暗告诫自己。一个自幼父母双亡,在澳洲小镇孤儿院长大的普通华裔,有幸抓住了机会已是难得,对于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再做过多的妄想。汤家不会轻易接纳男人,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们有过一个正儿八经的当家主母,即便那段商业联姻已经宣告结束,可夫妻乃至双方家族间仍然留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那是我所不能撼动,也无法影响得了的事实。
更重要的是,汤靖远并不爱我。
他温柔,绅士,风度翩翩,却也理性,克制,深谙利弊权衡之道。
他可以偏爱一个床伴,但永远不会真心爱上任何一个人。
我在盥洗台前站了很久,直到整个人彻底冷静下来才重新回到客厅。
我遵照汤靖远的叮嘱打电话叫人送餐点过来,因为酒宴多交际,我一般很少能吃得尽兴,所以宴会开始前必须垫足肚子积蓄精力。一点钟打的内线,大约十五分钟后服务生按响了门铃,我裹着厚实的睡袍盘腿而坐,不断用温热的奶油浓汤和涂满黄油的烤面包塞满自己的胃,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拉回涣散的思绪一件件捋清宴会前必须完成的事情。
我不再分神,只专心眼前的吃食和脑袋里的安排,等一餐全数进食完毕,我终于又回到了之前那样安定平静的工作状态。
没关系,我对自己说,不能被爱也没关系,我总还有被偏爱的价值。
我是这么笃定的。
至少在我目睹那一幕之前,我一直是这么笃定的。
商会的酒宴在傍晚准时开始,东道主给足了诚意,受邀的除了各地华裔商人之外还有部分欧洲政界人士,在开宴后甚至还有几家当地的媒体代表陆续入场——汤靖远是在开宴十分钟之后露面的,尽管行程与他一致的商会会长在司仪致辞前就出现在了台下,但他仍然比其他客人晚到一步,并且,他的神情跟昨天晚上看起来别无二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职。
汤氏最近有意向入股丹麦一家老牌生物制药企业,汤靖远便借着这次机会亲自出马商谈。陪同他工作的是欧洲分公司的负责人,他们在酒宴上相谈甚欢,因此我得以有时间跟同样被撇在一旁的行政助理打听消息——大概是外出应酬时帮汤靖远挡了酒,他正揉着太阳穴叫疼,听我问起这两天的行程时还不大能反应过来。
昨天?他回忆说,汤总昨天参会没异样,真的没有。
我递给他一片解酒药,见他飞快吞了下去,说,你再好好想想。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灌了一口水,大抵是觉得我多疑,又说:你也去过的,整个会场不就是那么些人,就算跟汤总有仇又不能在人家的地盘儿上打起来……不过么,你要非得让我想,我倒是记得一件事。
他说着话便朝四下探了探,像是要找人,可全场宾客的脸都差不多叫他看了一遍,他还是没找到,只好回过头说:昨天有位客人临时被请上台做演讲,听介绍呢,是南法那边做跨国投资的,讲得也不赖,但汤总好像很不喜欢他。
非常不喜欢,他又补充道,连赏脸鼓掌都不肯的。
他嘀咕着摇了摇头,我同样疑惑地皱眉,不自觉望了汤靖远一眼。
一个在南法做投资的生意人。我有些难以置信。在外从商避不可免要树敌,我拼命回忆这些年帮着直属上司处理公务时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但无论多仔细我都记不起汤靖远的对手中什么时候出现过这么一号人物。澳洲和南法隔着千八百里,汤氏的重心也从来不在投资上,如果这真的是汤靖远动怒的理由,那么他和这个人之间究竟有过什么恩怨纠葛呢。
我几乎放松不下来。
我觉得我很了解汤靖远,至少在进入汤氏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去阅读他从前的经商事迹,也比旁人更用心地牢记着他的习惯与好恶——但这些努力有什么用呢,我深深地怀疑起来。我对从前的汤靖远一无所知,不知道一个素未谋面的生意人就能叫他情绪波动,也不知道他在人人羡慕的偏爱之外也可以突然对我不闻不问。
我想接近他,却也从未接近过他。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也无奈,不确定汤靖远到底要迁怒我到何时。
宴会的前半段我几乎全程心不在焉,或许是察觉到我状态不好,站在角落待命时行政助理一直拉着我聊天。他讲他们外出时的见闻,跟我抱怨庄园太大走得脚疼,说东道主自酿的红酒后劲太厉害,又说他在同行的客人里见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华裔,会讲法语,也懂得品酒,左手上还纹着一圈显眼的荆棘玫瑰。
对了,他八卦地凑近我,小声说,他似乎跟汤总讨厌的那个客人是一对。
他说了很多,但我只听了这么一点大概。我不想关心旁人的情侣关系,宴会进行到中途,分部的负责人突然在不远处朝我抬手示意。
我以为是有应酬上的需要,因此匆匆赶了过去,然而他们和丹麦籍政客的交谈已经结束,负责人叫我不过是因为汤靖远要我陪他到外头去休息——宴会厅占据着酒店顶层一大半空间,但或许是知道交际的难处,厅外还设有单独的休息室供微醺的宾客们小憩——接到命令的时候我有点意外,因为汤靖远身上没有任何醉酒的迹象,别说微醺,他的模样就是此时再来一打政客都能应付自如。
可他确实要休息。
我心有疑惑,但仍然很按照吩咐恭谨上前打断了汤靖远和另一位客人的谈话,正经八百告诉他有公事来电。
就这样,我们以简单却冠冕堂皇的借口顺利脱身,汤靖远没有跟我说话,他将手里的香槟交给服务生,随后大步离开了宴会厅。我噤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大概也是闷久了出来透气,又或者觉得里头太过吵闹不便交流,离场的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休息室在宴会厅左侧,走廊上三两站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