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早春在大约半个月之后显露迹象,天空高远晴朗,但低温依旧,小花园里的植株还在土壤下等待时机,树梢也空落落的,不见丝毫绿意。
虽然后期检查的结果有一部分不尽人意,但调养良久,宁予桐的身体也算一日比一日见好。他偶尔会想到在吃食上提意见,可因他有胃疾,又仍在服用促进腹腔脏器愈合的药剂,医生仍然要求他保持清淡饮食,额外的,最多也只能是一些柔软易消化的果物。
他想要的点心统统没有,保姆阿姨每天送来的不是蔬菜肉糜粥就是牛奶炖蛋,他不满,也不服气,到了饭点就追在她后头据理力争,桃酥是软的,海棠糕也是软的,只要嚼着不费劲儿那都是软的,凭什么我不能吃?!
保姆阿姨脾气好,从不跟他争辩,只一边给他准备餐食一边叫他囝囝——这是主顾母亲的吩咐,孩子醒来了,却失去了原有的记忆,为了让他快些适应过来,她要求她务必像宁家从前那位姆妈一样对待他。保姆阿姨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她没见过他十六岁的模样,但从他的行为举止来看便知那时家里人是何等的娇惯,老太太那句宠坏了,绝非人前的谦辞。
保姆阿姨有时也头疼,但真要照顾起来,她还是觉得眼下的情状更容易,虽说她难免怀念失忆前的主顾,但他那会儿孤僻安静,独处时也沉默得过分,哪像现在似的能闹又能笑。所以有人宠着没什么不好的,小孩儿么,被人宠才有撒娇的底气,一说话,整间病房都热闹。
保姆阿姨将保温罐里的汤羹舀干净了,沈铎接了碗,她向他道谢,才接着说,囝囝呀,你再好一些就能吃点心了,到时候不管是桃酥还是海棠糕,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宁家小少爷想要反驳,可还没说话就被沈铎拍着后腰赶回了病床。
三鲜豆腐羹是他的,米饭和时蔬烩肉是沈铎的——这是他特意吩咐保姆阿姨开的小灶,两个人一道吃饭,比他独自捧着小碗苦兮兮往嘴里塞东西来得有食欲——小桌板放得满满当当。
可怎么好吃的净在别人碗里呢,他不喜欢烩肉,却也看得顺不过气,抬手就挡住了沈铎推过来的白瓷碗。沈铎用了力,他也较劲儿,最后逼得对方只得重新把碗端起来,生怕他一不留神就将保姆阿姨辛辛苦苦煲的汤羹打翻了。
至少一半,沈铎说,另外一半我帮你吃。
这是他们长久以来的习惯,但宁予桐听不进去。他委屈,翻来覆去吃的就是那几样不带荤腥的东西,这哪是少爷家,简直活像一个不出山门的小道士。没人比他更可怜了,所以别说半碗,就是再减半都不成,他今天非得吃到糕点不可!
他不肯打商量,沈铎朝哪边递他就往另外一边别脑袋,转来转去的,晃得沈铎耐性磨没了,伸手捏住他下巴尖儿就亲,亲完了又板着脸威胁:还想不想出院了?!
宁家小少爷快被医院闷坏了,不配合的时候,这招几乎百试百灵。可保姆阿姨还在呢,他叫沈铎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去看,瞧见她还背对着他们在布菜,这才险险松了一口气。
趁人之危!他压低了声音,抬脚就踢。
只有十六岁的记忆,因此他便还是那个知羞的少年人。即使沈铎一再强调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连床都不知道上了几回,可他还是会在接吻的时候下意识抓紧他的袖口,时间一长,就连耳朵都通红滚烫,眼下有外人在,他怕是更加紧张了。
沈铎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记踢,松了手,正试图再谈条件,但小孩儿却跟不肯吃亏似的,拧着眉毛瞪人,随后冷不丁就朝他扑了过来。
动作突然,沈铎下意识举高白瓷碗的时候他便已经撑着小桌板靠近了,龇着一口小白牙,也不知道是想亲他还是咬他。沈铎在刹那间愣神,但或许是过于着急的缘故,小孩儿还没来得及贴近嘴唇就先撞到了他的脸颊上。
一记闷哼,等人坐回去,沈铎便看见他捂着鼻梁冒泪花儿,虾米一样蜷了,哎哟哎哟直叫疼。
他当即失笑,放了碗,抽了纸巾要帮他拭眼泪,可刚伸过去就被打了一记手背。
你弄疼我了!他红着眼眶控诉。
哎,沈铎笑眯了眼睛,讲点道理好不好?是你自己要亲我的。
宁家小少爷揉着鼻梁甩他眼刀:还笑!
十六岁的小少年,心气儿高着呢,是万万不能取笑的。
听见动静的保姆阿姨转了身,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端着小碟子楞楞看着他们拌嘴,等沈铎招手了,才连忙把菜递了上去。
伺候将近四个月,她隐约晓得一直待在病房照顾的这一位亦是正经的少爷家,尽管不得老太太的欢心,但主顾却非常喜欢他。她不敢多问他们两个的关系,只知道那年轻人比主顾大几岁,生得英俊,仪表堂堂,但平日里独来独往的,不大好接近。他在病房的多数时间里都表现得阴郁寡言,也就是自家小少爷醒来后才有了笑容,可这么久了,她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得这样畅快。
大抵感情真的好,她想,唯独感情好,相处起来才这样真挚。
食膳照补,大价钱的进口药流水一样过账,由身及心,宁家小少爷都得到了最细致的照顾。颈间那道曾经引致大出血的伤口只留下一条细长的痕迹了,他的右手在张合时也不再感到吃力,腿伤亦是,他能走得很稳当了,因此更经常叫人陪他下楼到小花园里散步,要是陪着他的人是老太太,他就会顺手捎上一本书,等走累了便坐在长椅上捧着看,也读给母亲听。
——当我在火炉旁,触摸那细腻的燃灰,或是柴木褶皱的身躯,一切的一切,都将把我带向你。如同这所有存在的,芳香、光芒,和我拥有的嘉奖,都仿佛小小的船,驶向等待着我的,你的岛屿。
聂鲁达的诗,法文译本,他垂着眼睛神情专注,念完了,靠在母亲的肩膀上大方问她建议。他很早便跟着她学法语,后来因故搁置,但基本的底子倒还记着。
好听呀,老太太由他依着,说,我教出来的,能不好听么。
那是!他大方肯定,您给我的独一份儿,大哥都没这待遇。
老太太嗔笑着拍他手背。
所以您得好好儿的,知道吧?他帮母亲理了衣襟前的方巾,以后还得教我呢。
他听沈铎说她动了一次手术,又熬了好几个月守他,因此总是有些内疚。他不再执着追问了,只希望她养好身体。
老太太知道他的体贴,也总是安慰他。
他什么都记不得,她自然也不会告诉他自己接受手术的真正原因。他活下来了,在抹去十六岁的创伤之后,活得随性又肆意,就仿佛那个她呵护长大的孩子又鲜灵灵来到了她面前。
失而复得,因此老太太总格外珍惜同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