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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勖最后竟然妥协了,这也有些出乎他老人家的意料,年轻人的行事,他真是有些看不准了。
谢太傅从前颇自得于旁人对他的评价,“老谋深算”,如今却觉得这个老字很是刺耳。人就是这样,不愿服老的时候便是已经老了,得劝着自己耳顺。
闻听下人来报,说是李勖拜访,且未携韶音,谢太傅便也不打算给他脸面,直接教人将他挡在了外头,“告诉他,老夫身子不适,不便见客,请李将军回吧。”
如今的李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糟老头子,在他面前自然不值一提。
不过,老人家也有老人家的权力,谢太傅与权力打了一辈子交道,早已深谙其中三昧,即便最后只落得一个老人家的权力,他也得好生使用,保不准会有四两拨千斤的奇效。
下人不一会儿又进来,“太傅,郎主说他有要事相告,恳请一见。”说着呈上一柄象牙麈尾,“这是他特地为您寻的。”
谢太傅掀起眼皮,朝着那柄麈尾睨了一眼,半晌后淡淡道:“教他进来吧。”
李勖早就料到岳父不会给好脸色看,也绝不会说出什么顺耳之言,果然,谢太傅见到他之后,第一句说的就是:“嗬!老夫当年果然是没有看错人。”
不善言辞者往往极善聆听,李勖拿出坚守不战的耐心,任谢太傅说什么,他始终不愠不怒,到紧要处才会微笑着回上一句。
譬如在谢太傅说他“你好大的本事”时,恭敬地回上一句,“全赖岳父提携”。
如此,翁婿二人不阴不阳地来往了几句后,各自都在心中为对方下了评语。
李勖的评语无甚新意,仍是那句“老狐狸”;谢太傅肚子里的学问比他吃过的盐还多,月旦人物亦恰切得多。他观李勖,原是龙骧虎步,天日之表,没想到这小子的真身竟是一条蛟龙,许是兴风作浪多了,再怎么闷声不吭地蜷着,看起来也透着一股凉飕飕的阴气。
“行了,我也乏了,当下紧要关头,军中必是离不得你,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不必在这里空耗,老夫也该颐养天年。”
谢太傅将后半句“眼不见为净”咽了回去
他夹枪带棒地发作了一通,碰上李勖这么个闷葫芦,自觉有些无趣,既失了名士风度,也有损长辈威严,索性就下了逐客令。
李勖却不想走,好不容易等到岳父将火气撒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才是报喜的良机。
他直起身来,朝着谢太傅一揖,两句话将老岳父说得老泪纵横。
第一句话是:“岳父于李勖有大恩,李勖却恩将仇报,对不住岳父。”
这句话倒是没教谢太傅掉眼泪,只是心里头松快了不少。
他自问对这个女婿不错,虽然招他为婿的确是图他的兵马,赌注也并未只押在他一个人身上,可是谢家也将能给他的都给他了,更别提还嫁出去个如珠如宝的女儿。
谢太傅一想到韶音,又觉得吃亏的还是自己。
李勖听到岳父淡淡地“哼”了一声,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如今初为人父,虽说孩子还没落生,倒也稍稍能体会得一丝父亲的用心。诚如阿纨所说,若是没有谢太傅这个父亲,哪能有今日的她,所以他方才那句“大恩”确是发自肺腑。
李勖的第二句话是:“请岳父看在外孙的份上,宽宥小婿。”
这话出口之后,身前的老人半晌都没有再吭声,李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岳父已经老泪纵横。
谢太傅这一哭,就从太傅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老人家、纯粹的岳父,反倒教李勖有些尴尬无措。
他只会哄阿纨,可不会哄她的阿父。
半晌过后,谢太傅叹息一声,看着他道:“这才哪儿到哪,等到你的孩子出生了,你看着它从襁褓婴儿长到能跑会跳,逐渐会哄人、会顶嘴,再到它也谈婚论嫁、生儿育女,你就明白我的心情了。”
李勖垂首应了一声是。
他实在想象不出亡父为了自己落泪是什么模样,自然,亡父那样的人也是决计不会为了谁而落泪的。李勖也想象不出自己将来会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只是为谢太傅这一哭所震,心头的滋味有些复杂。
“你扶我起来”,谢太傅忽然朝他招手,“我要去看看我的女儿。”
李勖忙扶上他,劝道:“天色已晚,路途也不甚近,阿纨必会心疼,岳父且待一夜,明日一早我再来接您。”
谢太傅坐回去看他稍微顺眼了一些,将地上那柄麈尾拿到手中,端详了一会,轻轻摇了起来。
博山炉烟气袅袅,随着麈尾的挥动变幻成莫测形状,谢太傅的面孔云遮雾罩,李勖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只听岳父再次开口,问道:“存之,你可知阿纨为何隐瞒身孕”
第101章
李勖一时语塞,他光顾着高兴,确实没往这处想过。
现在想来,韶音应是在建康时就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身孕,却一直隐瞒到了今日,不光瞒住了他,也瞒住了谢家众人。
谢太傅瞅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缓缓道:“她怕我知道以后,会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你吃了这个威胁,不得不发兵建康。”
李勖喉咙一哽,益发说不出话来。
“我将女儿嫁给你,事先对你家中的情况也有些了解。你心里或许有几分不平,觉得自己对阿纨全心全意,她心里却多了我们这些累赘。”
“岳父……”
“不用急着否认”,谢太傅淡淡地打断他,“你若是以为你对她的用心比她对你的多,那你就错了,你的确无牵无挂,可你心里还有权力”
“权力这种东西很可怕”,谢太傅语气颇为感慨,“你想攫住它的时候,它已经攫住了你。你手里的权力越多,你的心也被它占据得越多。”
李勖心中一震,抬眼看过去,只见谢太傅面上是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掌管铨叙多年,阅人无数,此刻对着女婿铁口直断:“你忍心为了权力伤害我的女儿,可我的女儿却因为体谅你而隐瞒了身孕,她宁可自己为难,也舍不得教你为难。你要记住,到什么时候,我儿都对得起你!”
“……我记住了。”
良久后,李勖稽首,长拜在地。
“你记住就好!”谢太傅感喟良多,“我儿痴心如此,的确也出乎我的意料,老父养她十几年,到头来还是没抵过你。唉!我不求你对她也是这般全心全意,只求你心意达成的那一日,心里还能留有她的一点余地,如此,老夫也就可以瞑目了。”
回程的马车很轻,车厢里空空如也,只有载不满也流不尽的,如水的月光。
李勖站在轼前,将缰绳放得很松,任由马儿在松林间的土路上悠闲信步。
早春的寒气已经不那么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