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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温嫂之侄不假,本人却于医理一窍不通,夫人应当清楚得很。
既如此,还要特地提一句“你不是学过医术么”,点名要他过去,只怕接生是真,被冯毅手下的狗绊住了腿脚也是真。
孟晖当即点了几个粗通妇人科的随军医士随着自己踏上栈道。
李俊果然拔刀相向,守在女墙上不肯让他们过去。
“你们今日人多势众,可也别忘了,我手里的刀离李夫人近着呢!”
韶音在窗口将这话听得清楚,扬声道:“李俊,你给我听好了,放他们过来,几个人而已,劫不了你的船!若我阿姐安然无恙,我今日便做主将半数粮草分与你们!谢韶音说话算话,绝不食言!”
李俊听她忽然松口,心里飞快地权衡起利弊来。
若硬拼武力,人手船只都处于下风,定然打不过对方,今日之所以敢来,仗的就是谢韶音与冯夫人之间的这份情谊。
若冯夫人真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只怕那谢韶音会当场翻脸,双方打杀起来,莫说是半数粮草,就连手底下这些人能不能全须全尾回到广陵也未可知。
李俊咽了口唾沫,咧开嘴笑了笑,“半数不够!李夫人若真个与我们夫人姐妹情深,就莫要舍不得剩下那一半了!”
“……好!”
“口说无凭,万一夫人反悔,属下可没法向冯都督交待。”
“竖子!”韶音恶狠狠地骂了声,咬牙吩咐孟晖:“让开一条道,教王建过去!”
……
王灵素觉得自己是在飘,三魂渺渺,七魄悠悠,春风里自在徜徉,直到九重天上俯瞰众生。
秦淮河畔草长莺飞,乌衣巷口夕阳斜斜,十几岁的女郎独坐喜楼,缠枝灯下出神地凝望着手里的合婚庚帖,希图透过那上边零星的几行小字想象出那个人的模样。
一朝红烛高烧,灯火摇曳,那人到底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虽是草莽武夫,却生得犹如白衣秀士,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乃是一员儒将。
女郎学识渊博,琴棋书画莫不精通,浑身上下不染俗尘。
为讨她欢心,那人屡屡弄巧成拙,一句“房舍简陋,庭堂不曾取名未知夫人所说椿庭、萱堂所指何处”,她便了然原来那温文尔雅不过是附庸风雅。
白衣秀士出了丑,面露懊恼之色,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在她面前臊眉耷眼,手足无措。女郎忍不住掩口一笑,以为这附庸风雅的俗人其实可爱得紧。
寒来暑往,月落日升,疏忽二载。
人生无数个初次连缀成一幅不长不短的卷轴,一幕幕或嗔或笑,或喜或悲,或泪或怒,缓缓展开来,都泛着一层缱绻柔光。
那白衣儒将便隐藏在柔光里,教人看不清神情面貌。
俄而风云变幻,日色倏暝,周遭一片黯淡之中,他的嘴脸却意外地清晰了。
女郎不由惊愕,原来他竟是这般模样!
原来她看见的始终不是他,而是自己眼中绽放出的光华。
痛!
一股冰冷沉钝的痛意自下身猛烈袭来,王灵素被坠着,整个人朝下直直落去!
——“阿姐,你还记得扬子江的春潮么”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我们女郎亦是如此。阴晴圆缺,潮涨潮落,月月有信,岁岁芳华。”
“我们长大了……阿姐,你听到了么”
……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温柔地将下坠的身躯托住,王灵素发觉自己落在了一片春潮之上
少女的心思汇流而成的春潮,忧郁的,羞赧的,憧憬的,充满了无穷希望的浩浩荡荡的春潮,自人生起始处奔涌而来,荡悠悠地托举着她、包裹着她,人生潮涨潮落,人生岁岁芳华。
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知觉开始缓慢地涌向四肢百骸,渐渐地,有细小而尖利的痛麻之感自人中百会等处蔓延开来,失去的力气似乎也随之注入身体。
王灵素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隆起的腹部,疼痛的下身,缓缓睁开眼来,她看见当年那个因初潮而哭花了脸的小姑娘仍双眼通红。
“啊!”
一潮撕裂般的痛楚拍岸而来,王灵素拼尽了全身力气,大叫了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船舱,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未来得及看一眼便再次昏睡过去。
“阿姐!”
韶音忽然捂着嘴哭了出来,她亲眼看见阿姐诞下了一团胖乎乎的女婴。
浑身红彤彤,小脸皱巴巴,丑模丑样的女婴,除了能看得出来长得像个人以外,看不出半点像阿泠的小怪物,正蹬着小腿、张牙舞爪地哭,哭得十分卖力气。
“我阿姐为何又昏睡过去”
“夫人莫要担心,冯夫人只是因为体力不支而短暂地昏迷过去了,待到体力稍微恢复些便会醒转过来。”
几个医士一边收银针一边回道,他们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汗。
好在胎位正常,母体也只是虚弱,没有旁的疑难杂症,只是因一时的悲伤过度而提前临盆,再加之情绪抑郁,这才导致了生产困难,若真是难产,单凭他们这点一知半解的医术,只怕是无力回天。
韶音悬起来的心落了地,看了看昏迷中依旧双眉紧锁的王灵素,又看了看她身旁哇哇大哭的红色小怪物,起身朝舱外而去。
阿马正要过来抱孩子,却被阿榴一屁股挤到旁边,“仔细伤着了小女郎!”
“怎会夫人便是我抱大的!……你这样如何能行,不擦洗干净,回头生出疹子来可不遭罪!”
“郎主还是我抱大的呢!”阿榴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孩子抱起来,“寒冬腊月的擦洗什么着凉了才是遭罪!”嘴巴一撇又咕哝了一句,“怪不得咱们夫人身体如此虚弱,原来根子在你这呢!”
阿马在王府待了十多年,一直本本分分做事,因是女郎的奶母,阖府上下对她都是以礼相待。过往这么些年受过的气都加在一起,也没在冯家这短短两年受的多。
冯父冯母和几房鸡飞狗跳的妯娌就算了,惹不起总能躲得起,这个阿榴却被指派到女郎身边伺候,一个屋檐下住着,日日都要相见。
王灵素不愿家宅生事,念她资历,对她便多有忍让,她却愈发得寸进尺,日常俨然以长辈自居,什么事都要指手画脚,一个不合心意便要跑到冯母身边多嘴多舌。
阿马老实嘴拙,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总是过后才能想起如何应对,当时便如被掐了脖子的鸡,半点声响也支吾不出。
想着过往受的那些委屈,再一想女郎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落到了这样的人家,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过,一时不由气得眼圈通红,浑身发抖。
阿榴余光里瞥见她这副可怜相,脸上便挂了笑,抱着孩子“哦哟哦哟”地逗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