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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现身水上,真个是有神兵天降之感。
冯毅神色难堪,李勖早已将视线从他面上移开,满榭衣冠华胄,只与谢迎微微颔首,之后便一甩战袍,阔步走入大雨之中。
隔着厚厚的雨帘,水榭中的众人都看不清外面的情状,只听到两声马嘶过后,接着便是一声中气浑厚的“驾”,那马蹄声便如鼙鼓震地,踏着瓢泼大雨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
王微之方才不语,此刻才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疾行两步追到榭外,只见一片泽国之中,一个矫健的身姿正策马飞驰而去,神骏威猛,将军如龙。
他心里微凉,只觉这一去真有蛟龙入海之感。
这回轮到谢迎静静地凝视着水榭下的雨帘。水滴打湿了石阶前一丛秋草,草茎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细看却是上天下泽、一副夬卦,正是蛟龙登天之象。
第65章
山上的雨要比平地来得早,韶音一行人上山后不久便被滂沱的大雨隔在了山巅的北固亭里。天空仿佛是被闪电捅出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窟窿,伴着惊天动地的怒雷,滚滚暴雨从中闸泄而出很快便在衰草地上激起了一层白茫茫的水烟。
站在北固亭的第三层向西南方向眺望,不止历阳,就连江左这一整爿精致秀气的山川都已被大水漫灌,整个人间成了一片泽国,人不是在山巅,而是在波涛起伏、一望无际的东海之上。
单调而重复的大雨声中,头顶的炸雷已经响了一百三十一次,韶音心里暗暗数着时辰,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日夜相交的子时了。
山上山下,天上地下,整个世界一片漆黑,闪亮的唯有乱跳的雨珠和手腕粗的紫色雷电。
亭中燃了两只火把地当间烧着一只取暖的火盆,四周也都用毡毯拦了起来,挡住了大部分的江风。可潮气依然无孔不入,借着秋寒的淫威将这三层高的亭子浸泡得冰凉湿涝,人的皮肤也被寒冷的潮气泡起了褶皱。
一股凉风吹来,韶音光滑的脖颈和手臂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抱着双臂打了个寒战,一时忍不住想哭。
上次来到这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可那晚空气干爽、温度宜人,身旁还有他在。纵使脚下山路崎岖,一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远方有狼嚎虎啸之声,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好像是浑然忘却了还有害怕这回事
他不知道,她从小就怕黑,更怕黑夜里的电闪雷鸣。
临行之前,他一面细细地亲着她发烫的耳朵,一面与她轻声耳语,要她送行之后即刻带着全家老少到北固山上祈福。
“阿纨记住,在我回来接你之前,绝不能离开山上半步。除我之外,任何人来都不能放他上去,更不能随他下山。”
他反复叮嘱,神情严肃,语气极为认真,非要等到她轻轻地点了头,应了句“我记住了”,面上才露出了一丝笑意,很快便利落地穿好了外衣、铠甲,大踏步走出门去。
韶音呆呆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只觉心里还有千言万语没说,鞋韈也不及得穿,便赤着脚追到了前庭。不防那里已经等候了二十来个校尉、军侯,这些人正叉着手低声交谈,一见到她出来,即刻噤声,打雷似地齐声叫了一嗓子“夫人”。
韶音顿时面红耳赤,打着圈的泪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李勖疾步从马房里走出来,与她道:“当卢找不到了。”
韶音狐疑地随他进了马房,一眼就瞧见那枚被擦得雪亮的云纹当卢正静静地垂挂在汗血宝马的额头当间,那马儿已经熟悉了她见到她便咴咴地打招呼,当卢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这不是在——”
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就被他拦腰抱起,俯身吻了上来。
赤脚踩在他的战靴上,被他吻得浑身绵软,似在云端。
“乖,等我回来接你。”他最后亲了亲她朦胧的泪眼,将她撂在七宝皂轮通幢车的车厢里,用手揩去她足底沾的一点灰尘,看着她水汪汪的唇又低笑着说了句“等会儿再出去”,之后便翻身上马,朗声吆喝了一声“驾”,二十几骑人马呼啸着向西而去。
……
大概是被他蛊惑了,所以当时才答应得那么干脆。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这里又湿又冷又黑,在此处已经等了他快要一天一夜,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也不知道他那里如何了,此刻是否安全……韶音瘪着嘴巴,忍不住想哭,可一想到这里所有人包括他的一家老小都还指望着她当主心骨,便又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此事干系重大,牵连着他的身家性命,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自上山以后,韶音便约束一家老小和随身下人,要他们寸步不离地待在这亭中,哪也不许去。
荆氏自然是满嘴抱怨,先是埋怨地方挑得不对,说旁人祈福都是去城西蒜山上的浮屠祠,哪有人到北固山上对着一块从土里挖出来的不知名石碑祭拜的;接着又埋怨日子不好,说是应该赶个风和日丽的黄道吉日来,这样拜佛求仙才能灵验,“这好模样地突然下起大雨,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不是个好兆头!”
她先前已经絮叨了许多不入耳的话韶音将心比心,觉得李勖在外征战,定是不愿家中生事又念着她是李勉和四娘的生母,便也就左耳出右耳冒地忍了。
可她说什么不好,偏偏捡这样晦气的话说,听得韶音真个是火冒三丈,当即便蹙起眉头,怒斥了一句“住口!”
这语气分明就是主人训斥奴仆,虽不高不低,却十分威严慑人。
荆氏自是见过她生气着恼的样子,当时只觉得谢女无法无天,其中还有那么一丝孩子气,却是从没见过她此刻这般凤目凌厉、粉面含威的模样,一时竟被她周身的气势震得说不出话来,也忘了自己是长她是幼,张了张嘴自知失言,便偃旗息鼓不做声了。
老的消停没多久,小的便又哭闹开来。
过了晌午,豹儿外出游玩那股新鲜劲儿过了,也将韶音特地嘱咐阿雀带来的新鲜吃食和玩意都受用得差不多了,一时无聊便哼哼唧唧地闹开哭啼着要回家。
赵氏也是心里不大高兴,她是个带孩子的人,家里还有一堆活计要做,阿嫂就算是要带全家老小上山祈福,也得提前打个招呼才是,怎么能一声不吭直接就叫车夫将人给拉过来呢
她心里不满,哄起孩子来便没好气,豹儿的小声啼哭便就转成了大声嚎啕,挣脱开母亲的怀抱,直在地当间打起滚来,边嚎边嚷着“回家!我要回家!”
荆氏最心疼这个孙儿,本来就呆得心浮气躁,看见孩子如此哭闹,如何还能忍得住,当下便将韶音带来得毡毯、蓑衣、油布等物胡乱地包裹在自己的身上,弯腰将豹儿抱在怀里,冒着雨就要往山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