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憕当即斥道:
“农本商末!凡读过一点书的丶略微知些世道的,谁人不晓?!王扬你竟然为了舌辩争胜,遮羞掩丑,夸大其词到这种地步!所谓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商人不事稼穑生产,不能多致一斗米,不能多织一匹布!只知蓄积待时,转买转卖,所便䭾,不过是能通有无远近,使生活得些便利而已。最多只是有小用罢了!”
“你错了。商人确实不织不耕,但他们却能总加米粮总数......”
柳憕冷哼不止:“信口开河,不知所云!”
“不知你就好好听我讲。商之为业,其本质在於交换。交换的好处是提高效率。举个例子,比如说你柳憕善於种田......”
柳憕只觉血流蹭蹭蹭往头上涌,啪的一声拍案,力气之大,竟把酒杯都震倒了:“王扬!你欺我太甚!!”
王扬摺扇也在桌上用力一敲:“文帝藉田,武侯躬耕,三代圣王,皆亲事稼穑!我说你善於种田,你竟然说羞辱?你难道比汉文帝还高贵?比诸葛武侯还贤达?你这麽鄙视种田,居然还好意思说什麽‘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你柳憕不耕不啬,也没见饿着你啊!”
柳憕大怒:“我柳家高门贵胄,门阀世官,何用稼穑之为!!!!”
他气得嘴唇得抖了,转向庾易道:“庾先生!此人言辞无状!奚鄙士流!轻慢同筵!无礼之甚!请让此人速速退席!!!!”
庾易身为东道主,有约束宴席宾客丶调停纷争之责,此时柳憕有请,不能充耳不闻,更重要的是他急於听下文,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便道:
“王公子,还请以说理为重,如无必要,举例还是不要牵扯同筵。”
柳憕见庾易制止王扬,稍觉气平,觉得庾易还算知趣之人,起码知道他和王扬孰轻孰重,就是“如无必要”这个词听着有点别扭,难道有必要他就可以用我举例了吗?!!!
王扬自然要给庾易这个面子,便道:“好。那我就换一个例子,假如有这麽个人,他擅长种田,半年能得十石粮,但他不擅长织布,半年只能织五匹布......”
王扬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看着柳憕说的,柳憕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王扬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人擅长织布,半年能得十匹布,但不擅长种田,半年只能得五石粮。在没有交换,也就是没有商业行为的情况下,他们两个每人每年,既要种田,又要织布,产生的效益,哦,也就是他们劳作所得的总数,一共是十五石粮,和十五匹布,没错吧?”
王扬看向柳憕问。
柳憕牙关紧咬,并不作答。
谢星涵道:“没错。”
柳憕太阳穴猛地一跳。
王扬继道:“但有了商业,有了交换,两人就可以专心从事自己擅长的事了。擅长种田的不用再花时间去织布,一整年都专心种田,以前半年能得十石粮,现在一年可以得二十石。擅长织布的,以前半年只能织十匹,现在一年时间都用来织布,一年可得二十匹,所以两人的劳作总数就变成了......”
颜幼成丶庾黔娄脸色微变。
庾於陵喃喃介面道:“二十石粮,二十匹布,竟然真的多了,为什麽会这样......”
庾易嘴唇微动,说了四个字,声音只能他自己能听到。
谢星涵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因为交换。”
“聪明!”王扬扇骨一敲,赞赏地看了眼谢星涵。
谢星涵嗔怪地瞪了王扬一眼,眉梢却有一丝藏不住的喜色。
“因为交换可以提高效率,也就是效用,让擅长的人做擅长的事。这就是专业化。专业化高了,效率也就提高了,社会......或䭾说国家......国家的总财富也就增加了。”
王扬说完,座中便陷入沉静。都在消化王扬方才所言。
柳憕亦不能无所触动,不过很快驳斥道:“织布未必要占用耕种时间,农闲的时候也可以织布......”
柳憕说到後来自己声音都小了,因为这个辩驳实在不太高明。
王扬丢去一个鄙视的眼神:“粮和布只是个例子,换成其他的东西也可以。柳兄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柳憕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抑商自秦汉以来便是国策,一直沿用至今。所以你是在非议我朝国策不对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有些敏感了。庾於陵尚未觉出,谢星涵丶庾黔娄丶颜幼成却都已察觉到。谢星涵以眼神示意王扬小心,颜幼成有心做和事佬,却也知柳憕已经上头,现在下场讲和,说不定反而得罪柳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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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黔娄想请庾易示下,看向父亲,发现父亲正注视王扬,暂时无法取得眼神交流。弟弟又不懂这里面的事,他觉得自己现在有责任阻止这一犯忌讳的论题继续下去,便岔开话头道:
“话说今年祥瑞好像不少,你们听说了吗?两个月前豫州阳城县发现一株紫芝,始兴郡下有个村子抓到一只白鸠,看来我朝国运真是——”
庾易开口:“子贞”
庾黔娄忙躬身拱手:“父亲。”
“安静。”
“是。”
庾黔娄息声,吃粽堵嘴。
王扬看着柳憕,摇摇头:
“柳憕,你又错了。重农抑商的国策抑的只是私商!至於官商何曾有抑?商鞅‘一山泽’,近管仲之‘官山海’,这是垄断山泽之利!盐铁专卖,这是垄断必需品之利!至於汉之均输丶平准,更是以官方之身份,直接下场经商!抑私商便是把商人之财富,转移至国家。要点亦在‘争利’二字。如今我朝收市税丶估税丶关税丶酒税丶盐税等等税目,实质说来,都属於商税的范畴。所以并不是我非议国策,而是你根本就没有理解过国策。”
啪嗒!
庾黔娄筷子掉落於桌。
在座少年尽皆呆住!
他们从来没想过“重农抑商”四个字竟然可以这样解读!
这时站在一旁侍候的管家发现庾易手肘沾到了菜汤,便上前提醒主人换衣,庾易这才发现右肘处衣衫已经湿透,当下抬起手臂,挥了挥手,让管家不要打扰。
柳憕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在清谈中被击败丶在谈兵时被教育丶在赌诗后被碾压的窒息挫败感又回来了!!!
他不允许自己再一次经历这种事!
绝不允许!!!!!!!!
“奸言诡辩!巧舌如簧!商之为害早着经典!以利为上,如何教化万民?!”
柳憕语气越来越急:
“治人之道,当防奸逸之原!广道德之端!然後教化可兴!官商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私商专事聚敛,成贪鄙之化!长此以往,则世风渐恶,淳化难归,诡诈乱俗,仁义亏丧!所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说的不就是你王扬?夫子言吾未见好仁者......”
王扬听不下去了,打断道:
“仁义不是空说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与其空谈仁义,不如想利民强国之策!
子曰:‘苛政猛如虎。’历来凡卖官鬻爵丶乱增赋税等恶政,莫不由财用不足所致。孙仲谋以神武之姿,欲得五千骑兵以抗中原而不可得。今我朝亦立国江南,不措意骑兵,何以争天下?
你尝言北伐,则当知欲修马政丶兵政,非有强大财力为支撑不可。但你口不言利,眼不着钱,则钱从何来?马从何致?兵甲从何处出?粮草从何聚?一旦北骑南下,饮马江淮,你以仁义二字能挡乎?无事袖手谈仁义,百无一用是柳憕,说的是不是你?”
谢星涵边听边回想起王扬在郡学後院中讲过“商为生民立命”的话,心想这家伙果然是心有丘壑,但不与我说,待听到最後一句时不禁莞尔而笑。
“你......”
王扬之言,有如利刃刺心!
柳憕被说得心魂震荡,身体颤抖,那日王宴上被凌压践踏的屈辱感终於再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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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太平御览·兵部》引《会稽典录》曰:“朱育谓锺离(牧)曰:‘大皇帝以神武之姿,欲得五千骑乃可有图。今骑无从出,而怀进取之志,将何计?’收(牧)曰:‘大皇以中|国多骑,欲得骑以当之......’”
大皇帝便指孙权。中|国在当时则为中原之意,即指曹魏。但孙权直到去世也没能起建起一支五千人的骑军。
②《南齐书·祥瑞志》:“永明八年三月,阳城县获紫芝一株......永明八年,始兴郡昌乐村获白鸠一头。”